第21章 鳳陵夜話
闊別了六年,再次踏上故土。
曾經柳絮紛飛、春光四時融融的鳳陵,如今一片破敗殘舊,大部分商家白天關門,街上行人寥寥無幾,面黃肌瘦。
「娘,這裡看起來可沒有瑞陽城熱鬧。」長天窩在墨潭胸前疑惑地道。
「這裡曾經很美,很美。」墨潭坐在馬上,心頭湧上百般滋味複雜難言。
「——娘,不要難過。」長天乖巧地道。
「好孩子,走吧,咱們晚上還要去見一位親戚呢。」
傅府還是原來的傅府,可是如今的冷清只能用門可羅雀來形容,傅家主事者傅玉樓,就像這座陰沉的宅院一樣,烏髮間銀絲縷縷,原本挺直的脊樑也不可遏制地彎了下去,富態的臉龐彷彿在一夕之間布滿了皺紋。
她老了嗎?否則為什麼只能靠酒來麻痹自己?
女王去了西川,一去沒有消息,陰蘭書卻突然回來,住進越國公府,掌控了京師兵力,所有留京官員都被迫待在家中,哪裡也不許去,於是她明白,她敗了,徹底敗了。
晚節不保啊,她日後下了黃泉,有何面目去面對所有的人?
窗欞輕響,已經被酒摧毀的神經沒有迅速做出反應,但是一聲如鬼魅般飄忽的嘶啞嗓音遊絲般傳進了她的耳中。
「老丞相,別來無恙?」
聲音異常陌生,可是陌生中又透著讓她心顫的熟捻,她握著酒杯的手開始發抖,滿滿的一杯酒晃灑著,她消瘦老態的身軀也在發抖,她甚至不敢回頭。
是厲鬼來索命嗎?
不,不管她的事,她再狠,也不至於對自己的親侄女出手,這是慘烈的皇室內鬥造成的悲劇,真的不管她的事。
「連回頭看看本宮都不敢,這可不像是堂堂丞相大人的作風啊!」
「本宮」兩個字,如利箭一般射向傅玉樓的心窩。
「別怕,本宮不是來找你的,本宮只想問清楚,當年是不是你授意寧雲在我的酒里下了毒藥?世人都傳是青冥所為,但本宮記得,我路過寧雲那裡時,也曾喝下過東西。」
墨潭注視著傅玉樓抖抖嗦嗦的背影,一絲冷笑浮上來,她竟然還以為自己的冤魂索命嗎?
「娘,寧雲是誰?」長天敏感的心立刻捕捉到一個陌生的名字,揪揪她的衣角。
「寧雲,——那是你的嫡父。」
墨潭笑笑,不管現在的寧雲是什麼身份,畢竟曾是她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長天是青冥的兒子,叫他一聲嫡父是應該的。
如果在還沒有和青冥談開之前,她是不會這麼和顏悅色的,滿腔的憤恨讓她對這個世界所有負她或沒有負她的人都抱有敵意,她甚至不可能這麼心平氣和地對著傅玉樓。
傅玉樓「霍」地轉身,她剛才沒有聽錯,嫡父?
窗邊閑適地坐著一大一小,俱是一身黑衣,大的面孔隱在陰影里,小的那俊俏精緻的小臉卻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燈光下,似揚非揚的長眉,彎彎烏黑的月眸,粉嫩的嘟嘟面龐,簡直就是「她」幼時的翻版!
「太子?」她失聲叫道!
她叫出聲后立即反應過來,到底是一國丞相——不對,這孩子有影子,絕非鬼魅,而他卻叫身邊人「娘」,稱寧云為「嫡父」……
一股寒意從她的脊樑下方升了上來,她生生地打了個冷顫。
聽到她失口叫出「太子」二字,陰影里的大人微微動了動,突然向前傾身,霎時一張臉暴露在燈光下,饒是傅玉樓見多識廣,一口驚恐的呼叫還是含在了口中,直到接觸到對方那淬冰的陰霾眼神,她才硬生生叫驚呼咽了回去。
那,那還是人的臉嗎?
可是,另半張臉卻讓她可以肯定,是「她」,「她」真的回來找她了!
「丞相大人也會怕?」
她語氣輕快,沖傅玉樓微微一笑,牽動臉上縱橫的傷疤,傅玉樓只覺得雙腿不爭氣地發軟起來,那被酒浸染的混沌意識早已機靈靈地清醒過來。
「你,是人是鬼?」大著膽子,抖著聲音。
「大膽,你竟敢說我娘是鬼?」長天眉頭一蹙,威言厲聲,墨潭含笑,也不阻止。
「娘?」傅玉樓獃滯地看著長天。
「當然,我倒不知道丞相大人如此老邁,連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長天口氣辛辣,壓迫力十足,傅玉樓一時心亂如麻竟被他鎮住。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墨潭遺憾地搖搖頭,心頭的恨意中突然多了一絲憐憫,「看來你真的是老了?做了虧心事,很折磨你,是不是?」
「你,你真的是,是,是太子?」傅玉樓顫聲問道。
「你說呢?」
墨潭輕躍下窗子,長天跟著一縱,墨潭一把抱住,十分有默契。
轉頭打量了傅玉樓半晌,墨潭突然斂起笑意。
「我以為你投奔了陰蘭言,會比我身邊更好,就算撈不到亞母的位置,起碼也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師,想不到也不過如此,我今天來,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傅玉樓一跤跌坐在椅中,臉色灰敗。
原來,原來,這一切,都是太子在背後操縱,她終於想通了,除了太子,誰還能做到這樣的狠辣,這樣的果決,憑一個性情耿直的陰蘭書,怎麼能完美地掌控京師兵力,怎麼能將女王和京師的聯繫完全切斷?
她們都低估了這位聞名天下的太子,所以她們輸了,事到如今,都要吞食自己種下的苦果。
「為什麼背叛?我難道是個不值得重臣輔佐的不成器皇子?讓你最終大義滅親選擇了陰蘭言?」
面對傅玉樓,墨潭望著她那與父親肖似的面孔,實在不知該痛恨還是釋懷,如今,提到「背叛」這兩個字,她開始學會了鎮定,血液里沸騰的瘋狂被慢慢溶解,傅玉樓是幸運的,她在這個時候遇到了墨潭,倘若再早一個月,她也不會得到這樣平靜的質問。
「為什麼背叛,為什麼背叛,為什麼背叛?太子殿下,你可知道,什麼是天下父母心?」傅玉樓喃喃,苦笑蔓延。
墨潭不語,冷冷地望著她。
「寧雲身為你的正夫,你卻獨寵青冥,連越家那小子都能分一杯羹,當我看到寧雲落落寡歡的時候,你知道我這個做母親的有多痛嗎?」
長天一聽提到了他父親的名字,揚唇就要反駁,被墨潭制止。
「你一夕之間,殺了一百三十六名大臣,我才發現,原來你竟有如此恐怖的行動力,殺人如麻,毫不手軟,又過於驕傲,想想我之前為寧雲做的,折損了你身為太子的尊嚴,難保你不記恨於心,我不能賭上我傅家數百條人命,我不能讓寧雲再受苦,我……」
「你更要保住你在女兒國的地位,保住你現有的權勢,甚至保住你的命,所以,你和蘭言聯手了。」
墨潭淡淡地介面,傅玉樓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寧雲,為了傅家,其實,只不過為自己罷了,倘若為了傅家,為了寧雲,她就更不應該選擇和陰蘭言聯手,而害了自己身為皇后的弟弟和身為太子的侄女,有什麼比自家人成為下一代女王更能光耀傅家門楣的?
「……」傅玉樓張張嘴巴,想要反駁,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墨潭陰惻惻地微笑,欣賞著傅玉樓的表情,口氣像在談論天氣般輕鬆。
「我不會殺你,你畢竟是我的『親』姑姑,我可不想手上沾了親人的血,我不是你,不是陰蘭言。但是,我也要告訴你,陰蘭言回不來了,傅家的榮耀到頭了,我不殺你,但是不代表別人不想動你傅家,你們傅家犯下的罪孽,總要有人背不是?」
「你……」傅玉樓雙目無神地望著不掩陰森的墨潭,她是人,影子在地上拉得極長,可是,她怎麼又會有那種修羅般的表情,那種嗜血魔鬼一般的眼神?
「最後問你一句,寧雲在蘭言的宮裡吧?想當年她可是十分垂涎我的三妃,沒道理會放過秀雅脫俗的寧雲才對。」
傅玉樓此刻的臉色已經不是灰敗可以形容了。
「你,看在他對你痴情一片的份上,救救他吧,救救他……」她喃喃地道,她想起兒子那雙死寂的眸子,不停地在她眼前晃動,她驀地覺得胸口發悶,喉頭一甜,「哇」一聲,吐出一口發烏的血。
墨潭譏誚地微笑,神情冷酷異常,月眸閃動著墨一般冰冷的光,傅玉樓的血並無讓她有絲毫的動容。
長天望著此時有些陷入迷失的母親,擔心地搖了搖墨潭的手,墨潭一怔,緩緩看向他,他皺眉看了看母親,慢慢放開她的手,來到傅玉樓身邊,伸手抓住她的手把脈。
墨潭頓時抿嘴不語,目光複雜地看著神情肅穆的長天,閃動的是惱怒,是困惑,抑或是驕傲,連她都分不清楚。
「你鬱結於心,已經傷了元氣,不要再輕易激動了,你這麼大年紀,太過激動,很容易腦溢血導致癱瘓,」
長天嚴肅地道,此刻,他沒當自己是墨潭的兒子,而是一名略懂醫術的醫者——這就是醫德,父親曾千叮萬囑讓他牢記的職業道德。
「你……」傅玉樓目光迷惘。
「不管你是什麼人,看到病人,我自當儘力救助。」長天放開她的手,退到墨潭身邊,墨潭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以示讚許。
不管她變成什麼陰鬱樣子,都不能連累孩子,她已經不能再沐浴陽光,那麼她的孩子的心,總要保持潔白光明。
「他是青冥的兒子,你看他悲天憫人,胸襟寬廣,便知道青冥將他教得多好。我倒不知道你的兒子寧雲如何痴情,青冥在我死後為我生下孩子,並且寡身傾盡心血撫養,越明歸為我守護蘭書,自貶為奴六年如一日,寧雲在幹什麼呢?他躺在蘭言的懷裡,博取她的寵愛,想不到這也是對我痴情的一種方式。三妃之中,他地位最高,所作所為自然也與眾不同。」
「不……」
窗外傳來虛軟悲切的聲音,傅玉樓一怔,長天抬頭,卻捕捉到娘唇邊一抹冷冷的笑意。
是了,娘那麼厲害,怎麼會沒有發覺窗外有人?娘,是故意的嗎?
「娘……」長天害怕地拉住他的手。
「別怕,」墨潭看向他的目光,那是母親看著心愛孩子的目光,絲毫沒有雜質,「來人叫寧雲,就是我剛才跟你提起的——『嫡父』。」
「那我要叫他嗎?」長天問道,從心裡來說,他不願意喊老爸以外的任何人為父,連疼他寵他的月華都不行。
「不必,他不配。」墨潭還是微笑,可是口氣如冰。
「不錯,我,我不配。」寧雲瘦弱不堪的身軀搖搖晃晃地飄了進來,望著那陌生又熟悉的背影,秀目滾出一串一串的淚水,還未走到她身邊,終於支撐不住,撲跌在地,倒在她的腳邊。
傅玉樓以超過身體極限的快速撲過去,抱摟住寧雲,老淚縱橫。
「孩子,你這是何苦,這是何苦?」
寧雲痴痴地望著墨潭不願回頭的背影,如果不是今天打算來見母親最後一面,他恐怕就錯失了最後見她的機會,她是人,是鬼,她是來懲罰他的嗎?懲罰他的不貞和背叛,她還是那麼高傲,那麼卓然不凡,可他,已經不配站在她身邊,他很臟,很臟——
長天不忍地看著悲傷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寧雲,想要伸手扶起他,墨潭一把拉住他,口氣嚴厲。
「別過去,不要弄髒了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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