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番外三·秋蛩
此為防盜章泱泱黑水席捲過整片林子,一棵又一棵樹承受不住衝擊而傾倒。水龍一番肆虐,直到傾盡沼澤泥潭才逐漸平息。
夏醇在朦朧之中依稀感覺有人抱著自己,強有力的臂膀緊緊環著他的腰,任憑水流如何強勁,那股力量也十分從容。
待他醒來的時候,月亮依舊掛在天上,鬼僧已然消失。他身下一片濕濘,伸手一抓都是淤泥。仰面朝天地愣了許久,夏醇才回過神來,身體猛地一震,就想翻身起來去找那小鬼。
身體這麼一動,他才感到渾身濕透,四肢無力,後背隱隱作痛,胸口沉悶不已,竟然沒能起來。他下意識摸向胸肋,想檢查一下有沒有傷到骨頭,這麼一摸卻摸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夏醇撥開臉上濕漉漉的頭髮,垂眼一瞧,小鬼像個樹袋熊似的趴在他胸口,兩隻短胳膊摟著他,身體有規律的起伏,似乎睡得正沉。
怪不得喘不過氣來,原來身上趴著這麼個小東西。夏醇鬆了口氣,又倒了回去,在小鬼後背上摸了兩把,慶幸這次沒再把他弄丟。
不過昏沉的時候,是誰抱著他躲開那些樹的?夏醇按了按眼睛,怎麼也想不起那人長什麼樣子,只依稀記得看到一條條金色的流光,彷彿金漆塗繪的畫一樣,在水中異常清晰。
又緩了一會兒,夏醇逐漸恢復體力,感官知覺也隨之蘇醒,不由得有些彆扭起來。他無法與人肢體接觸,若不是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多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抱那小鬼。
現在感到孩子緊緊貼著胸口,夏醇緊張起來,呼吸越發艱難。他摟著孩子坐了起來,端詳著孩子的面容,心中有些為難。
小孩長得確實很漂亮,五官精緻細膩,可以說是瓷肌玉容,如果帶到外面怕是走不上十步,會被圍觀群眾留著哈喇子跪求摸一把親一口。
但夏醇總有一種衝動,若不是太不人道,他真忍不住要把小鬼扔出去。不過或許是個四五歲孩子的緣故,夏醇的身體反感度不算太高,還能咬牙堅持。
他擦了擦個人終端,啟動后發現還能用。他的微量粉絲竟然還等在「醇爺們兒」的直播間里,見他重新連接上線,頓時激動不已。
「主播你還活著,我他媽都要崩潰了!」
「真是命大,我還以為這一次真是最後的直播。」
「主播好人有好報,救了孩子,自己也沒事。」
「嚇哭我了,真的,我媽問我是不是又失戀了……」
「沒事沒事,」夏醇單手摟著小鬼站起來,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安慰觀眾,「我可是『吃過鬼』的男人,怎麼能被這麼一點風浪擊潰。孩子也很好,只是睡著了。我目前是在……在……」
視線掃了一圈,夏醇才意識到不對勁。他原以為自己會隨波逐流被衝到林子里,想不到水流旋渦般卷過,他像抽水馬桶里的廢紙一樣被卷到了泥潭最底部。
月光灑落一地清輝,那片沼澤湖水竟然被抽干,偌大澤潭變成幽深天坑,想爬出去都不知從哪開始。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兩步,小鬼忽然摟住了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肩窩處蹭了蹭。
「你是不是醒了?」夏醇拽了拽小鬼的胳膊,「要是醒了的話,我就把你放下來了。」
小鬼不吭聲,也不放手,活像是長在他身上的掛件,只用那雙月光下燁燁生輝的眼睛凝視著他,還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看什麼美味佳肴。
夏醇:「怎麼,看見我就想起烤螃蟹的滋味了?小吃貨,我放你下來自己走好不好?」
小鬼不答話,又把臉埋在了他肩膀上,緊緊摟著他不放手,把夏醇氣得直想笑。
天坑之中泥水清空,正中塌陷之處,露出一座怪模怪樣的建築物,下半部陷在泥里,上半部黑乎乎的,連月光也照不亮,隱約能看到飛檐脊獸,像是一座廟宇。
夏醇擰乾濕淋淋的鬍子,從野人變成泥人,踩著坑底軟爛的淤泥走到近處,才發現這座廟宇朱漆已盡數脫落,只餘下被泡得腐朽發黑的牆體和光禿禿的柱子,真不好形容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666,找到傳說中的屠惡寺了!」
「講真,這地方看著有點嚇人。」
「鎮壓魔物、有八百金剛駐守的屠惡寺就這麼一小點?我不信。」
傳說中屠惡寺雖不供香火,不納香客,卻也該是寶剎森森,妙法莊嚴,怎麼也不該只有這一點規模。
就在觀眾情緒高漲地討論眼前建築時,夏醇已經踏入廟門,正對著院落中央的大殿一臉嚴肅地說:「各位修仙黨們,這就是傳說中的屠惡寺了,當然不是全部,而只是一部分而已。」
正如他所說,古廟牆垣塌了大半,除了面前尚算完整的大殿之外,絕大部分依然深埋泥沼之下,僅能看到一座塔尖和幾個屋頂。
夏醇打開終端的照明系統,踏入屠惡寶殿,頓覺冷風撲面,本就濕透的衣服貼著身體,這下更難受了。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卻惦記著小鬼:「冷不冷?」
小鬼神色淡然,似乎並不在意降低的溫度。夏醇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鬼依然沒有反應,再度被無視的夏醇懷疑他可能是個啞巴。
大殿左右兩邊面目模糊的羅漢像只余眼珠子狠厲地瞪著,令四下更添幾分黑漆漆陰慘慘的氣氛,全然沒有佛殿不容侵擾的聖穆,倒像是個鬼寰。
兩排高大的石柱擎起屋頂,在大殿中間夾出一條甬道。夏醇朝深處走了幾步,出乎意料的是,正中央本該供奉著佛祖金身之處的石台,卻豎著一個漆黑之物,頂端直戳到房頂,粗細需兩人合抱。
夏醇走到跟前,發現那東西本身並不是黑的,而是貼了一層密密匝匝的黑紙,紙上還繪有紅色印記,千百年過去沒有絲毫褪色,殷紅如血,只是看不出是字是畫。
有觀眾猜測這就是佛祖封印在寺廟中的魔物,夏醇挑挑眉,心說魔物怎麼會是根柱子,難不成是妖猴的定海神針?他繞過石台,撥開從上面垂下來的陳年破物,看到一片褪色的寺觀壁畫。
壁畫大部分都失去了痕迹,模糊中只能大概看出是娑婆世界的蒼山泱水、三界五行。他正端詳畫中一顆貫穿六道的大樹,就聽身後有人說:「我知道這裡鎮壓著的是什麼了。」
夏醇立刻轉身,見是豐羽織和蒙萌,頓時鬆了口氣:「你們都沒事吧?」
蒙萌看上去還好,將濕漉漉的頭髮束了起來,倒有幾分颯爽。她似乎對探秘極為感興趣,雖然經歷了一番驚險,此時卻滿臉興奮。
豐羽織臉色稍差,可能是被鬼僧那道靈光擊中的緣故,又被水流帶著在林中撞來撞去,看上去不大精神,只是仍舊保持著幾分修行者的端方。
夏醇:「那個女鬼呢?」
豐羽織掏出一個綉有銀色絲線的暗紅色錦囊晃了晃:「被我及時收進了仙元鎖魂袋裡,跑不了的。」
夏醇:「女鬼倒是沒什麼,只是那個鬼僧究竟什麼來頭,我在當地可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鬼,他又為什麼對我們出手?」
豐羽織臉色難看地搖了搖頭。他原以為即使花上一點功夫,怎麼也能將鬼僧收入囊中,未曾想自己完全不是對手,受了傷不說,反倒讓客戶照顧他,今年的年終獎肯定是沒了。他走到壁畫前,指尖沿著大樹的輪廓划動,聲音沙啞道:「沒想到它真的存在於人世間。」
夏醇的注意力這才回到壁畫上,他虛心求教道:「豐先生,『它』是什麼東西啊?」
小鬼忽然揪了揪他的鬍子,夏醇捉過小鬼的手腕示意他別鬧,等著豐羽織的解答。
豐羽織按了按虛軟的胸口,緩緩說道:「娑婆世界當中,有一小世界名為閻浮提,其名因世上獨一無二的『閻浮』樹而得。閻浮樹自河流中生長,水中有赤色金沙隱泛紫光,被視為帝王之色,譽為閻浮檀金。佛像金身之金即為此閻浮檀金。」
「閻浮樹雖然身在人間,卻紮根於鬼道之下,開枝散葉於天道之中。它日日耳濡目染佛祖講經,軀幹浸沐在人間煙火之中,又通過樹根將惡鬼作為養料汲取。」
說到這裡,他看向那漆黑之物:「依我看,這就是閻浮樹了。」
「是不是……有點兒小啊?」蒙萌仰頭向上看去,雖然在這大殿里確實很高,但依照傳說中貫通六道來看,這閻浮樹不是一般小。
豐羽織也是猜測:「因為被佛祖滅去原身,只留下了當中的某一段吧。上面那些血咒符紙,應該就是封印的符咒。」
「這麼說,這些黑符不能撕掉了?」夏醇突然問。
豐羽織淡笑一聲,帶著幾分對蒙昧凡人的同情說:「不是能不能的問題。黑符應該是佛印六道封魔符,別說是凡夫俗子,就是我道中人也無法輕易撕掉,解開封印。」
夏醇咳了一聲,一手托著小鬼的屁股,另一隻手舉起一張黑符:「我剛才摸了一下,不知怎麼就掉了一張。」
豐羽織:「……」
見豐大師緊張起來,夏醇說:「上面貼了那麼多,掉一兩張應該沒事吧。」
封印魔物的符紙不是隨便貼的,必然是法力達到一定程度才能封住其魔性。不過此時四周杳然無聲,並無異樣,貼滿黑符的「定海神針」毫無動靜,並未如豐羽織所想那樣天崩地裂日月失色,跳出個張牙舞爪的黑面大鬼。
看來這應該不是閻浮樹,否則佛祖親自降下的六道封魔符怎麼可能被人隨手一抹就掉了。
夏醇替直播間的觀眾問:「豐先生,佛祖為什麼要降罪於這棵樹?」
「那是因為……」豐羽織正要解釋,卻被一陣清冽的鈴聲打斷了。
殿中三人同時一驚,齊齊轉頭往門口看去。廟門前徘徊著冷冷幽影,手中那根散發著赤色暗光的金剛降魔杵令人心有餘悸。
常牧單膝跪在池邊,用略帶責備的語氣道:「我不是說過嗎,你們適應不了海水。好在有人經過救了你,如果出事的話可怎麼辦。」
餘生晶瑩如珠的淚滴噙在眼眶中,向常牧伸出手:「可是我只喜歡常先生啊。」
常牧一貫沒有表情的冷峻面孔出現一絲動容,但片刻便消失了。他看著餘生滿懷期待伸來的手,將自己緊縮的拳頭藏進白大褂的口袋裡:「通過基因篩選匹配的配偶會更適合你們,我拒絕你是為了你好。」
淚珠不堪重負地跌出眼眶,落滴在水面盪起一圈小小的漣漪。直到常牧起身離開,餘生才收回僵硬的手臂,趴在岸邊依依不捨地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防護門外。
常牧離開培養室,回去工作的路上耳機里傳來浦衡的聲音:「教授,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如果你看管不了那些人魚,我會派人去替你管教他們。」
「不牢島主費心。」常牧冷淡地答覆,並關閉了通訊器……
安迪如同任何一個喜歡尬聊的理髮師一樣,一邊剪髮一邊八卦:「……很多人一開始都說『不要不要雅蠛蝶』,一旦領略過島主的能力,全都成了口嫌體正直的小傲嬌。」
夏醇顯然是被誤認做另一個人,他沒有辯解,將錯就錯地跟安迪套起話來。不過代價是留了許久的頭髮和鬍子,這讓他有點心疼。
從安迪的話里得知,大概二十年前一個青年才俊橫空出世,以神秘的背景和雄厚的財力買下一座海島,建立了不為人知的科研基地。島上防禦嚴密,任憑外界如何想一窺究竟,也沒能掌握到個中玄妙。
直到幾年後,青年宣布了一個震驚世界的消息,他的科研基地成功培育出了人魚。人造人魚一經問世,立刻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無數權貴向青年拋來橄欖枝,願意用大筆金錢和好處換取一條美麗的人魚。
青年很有頭腦,與軍方建立合作,將人魚的一部分分配權交給了軍方。這樣一來他就有了強大的靠山,任憑誰如何覬覦人魚、嫉妒他的成就,也不敢輕易打他的主意。他一躍躋身上流社會,成為了徹頭徹尾的貴族。
夏醇暗暗吃驚:「島主二十年前白手起家,現在少說也該有四五十歲了吧,可看上去好像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
得繼承多少家業才能年紀輕輕就買海島造基地、提供大額科研培育經費、雇傭精兵良將且建起海上防禦?貧窮真是限制人的想象力。
「我不知道他的具體年齡,不過島主不僅保養得極好,那方面的能力也是相當厲害。」安迪一臉緋紅,分明是從那些小情人口中聽來,卻好像他親身體驗過一樣。
夏醇又問起與島主在一起的年輕軍官,說起這個人,安迪更是眉飛色舞。裴靖帝國最年輕英俊的少將,年紀輕輕便軍功赫赫,在軍中地位極高。
他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精神力,他的海神機甲除他之外再無人能夠駕馭。而且他的精神力甚至可以幻化出與自己一樣的幻體,這在帝國史上可是頭一個。
安迪給夏醇打了滿臉的泡沫,非常細心地將他雜草叢生般的鬍子一叢叢刮下來,耐心對他說:「聽說島主對你不滿意,不過你不要灰心,長相不盡人意也不要緊,我看你身材挺性感的,在床上多努努力吧。島主心情好了,沒準兒送你離開的時候還會給你一大筆錢呢。」
夏醇回以佛系微笑。
安迪繼續自顧自說:「不過你平時要多小心徐女士,那可是個不好惹的。」
夏醇對那個女人也挺好奇,明明是個聽吩咐辦事的,卻一副海島女主的高傲:「她跟在島主身邊很久了吧?」
「聽說島主發家之前就跟在他身邊了,這島上的大小事務也是她一手經辦的,可以說除了島主,這座島上她最大,你可得……」安迪忽然語塞,動作也停住了,獃獃地看著鬍子刮乾淨的夏醇,整個人彷彿石化了一般。
夏醇摸了摸光滑清爽的下巴,對著鏡子抱怨說:「突然沒了鬍子,感覺臉好冷。」
好一會兒,安迪才還魂般丟開剃鬚刀,張開雙手誇張地叫道:「我的天吶!」
夏醇瀟洒利落地接住剃鬚刀:「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安迪激動不已,兩頰泛起紅暈,雙手不停在臉上扇風:「你再也不要留鬍子了,這張臉藏起來實在是暴殄天物啊!」
鏡子里的男人有一張稜角分明的帥氣面孔,五官輪廓很深,鼻樑如刀背般挺直,眼睛尤其迷人,瞳孔如墨玉石一般漆黑深邃,卻又蘊藏星河般光潔閃耀。左眼角下有一顆不大明顯的痣,為他俊美逼人的面龐增添了一絲柔軟,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之前過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眉眼,此時頭髮已經變成了清爽利落的短髮,安迪在鏡子里盯著他含笑的眼睛瞧了幾秒,忽然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起來。
他再度慶幸當年選擇成為一名造型師,這種彷彿從頑石里發現稀世翡翠的心情實在太美妙了。他越看越覺得夏醇這張臉極其養眼耐看,又屁顛屁顛找了套衣服過來,非要親手給夏醇換上。
夏醇見他撲上來便立刻跳到一邊,身上的碎發鬍渣飛得到處都是。他拒絕了安迪的好意,去浴室里洗了個戰鬥澡,等他換好衣服出來,清潔機器人正在整理房間。
安迪一雙眼睛在夏醇身上亂轉,那身衣服極其合體,將他緊緻有型的身材包裹得盡顯無疑,就是腰上掛著的煙桿有些不順眼:「你這人真是奇怪,現在還有人抽這種煙嗎?取下來吧,怪礙眼的。」
夏醇將金色煙桿握住,沖安迪笑道:「這是我的護身符,不能離身的。」
「好吧。」安迪將工具箱收拾好,離開的時候囑咐夏醇好好休息,明天陪他去島上轉轉。
機器人清理完畢離開,很快房間里就剩下夏醇一個人。他再度開啟直播,用沉痛的語氣說:「抱歉,耽誤了一點時間,他們對我進行了非人的折磨。」
等待許久的觀眾本就擔心不已,聽他這麼說頓時揪起心來。可是等到屏幕亮起來看到他那張臉,立刻群情激動,狂發彈幕:
「帥哥你誰?」
「我靠,我們大鬍子主播呢,你把他怎麼了!」
「這是主播?嚇得我噴了一屏幕可樂!」
「麻麻,我好像戀愛了!」
「這種非人的折磨請給我來一套!!」
夏醇從領子里掏出一直戴著的銀制名牌晃了晃,笑容如秋日午後的陽光一般又蘇又暖:「貨真價實,如假包換。我不過是颳了個鬍子理了個發,沒那麼大差距吧?」
「有一萬光年的差距好嗎!」
「主播好帥啊!麻麻問我為什麼要舔屏幕。」
「這回真的可以靠臉吃飯了。」
「別對我笑,不娶何撩。」
「差距不是一般大,簡直判若兩人。」
「老公,我已經關注了!」
夏醇對能不能靠臉吃飯並不在意,他犧牲了珍貴的鬍子可不是為了博人眼球:「我已經從理髮師那裡得到關於這座島和島主的一些信息,我懷疑這個基地里藏著真正的人魚。」
島上的人造人魚利用的極有可能是基因技術。既然如此,那肯定有一個提供基因的本源。
夏醇想起照片里的白色怪物,也許真正的人魚不像人們想象中那麼美麗,甚至可能是兇殘嗜血如同鯊魚般的恐怖生物也說不定。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上面有安迪的信息,安全等級顯示為C。有了這張卡片,起碼可以在住處自由通行。
他握住門把手,剛要開門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磁性的輕笑。他耳尖酥了又酥,轉身便問:「你怎麼出來了,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男人距離他一步之遙,微微低下頭看著他:「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這距離太近,周身都被男人的氣息環繞,夏醇緊貼門板的後背出了一層薄汗:「我什麼時候叫你了?」
男人伸手撩起夏醇掛在腰上的煙桿,勾起嘴角低聲道:「你摸得我好癢。」
剛才夏醇拒絕拿下煙桿的時候,的確是將它握在手裡來著。他感到十分驚悚:「你是說,每次我摸這個煙桿,你都有感覺?」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摸煙桿豈不是等於摸了男人的身體?
在夏醇精神崩潰的眼神中,男人笑道:「沒那麼嚴重。」
夏醇鬆了口氣:「我沒有叫你出來,抱歉讓你誤會了。」
「不必道歉,」男人眼底映出夏醇清爽俊朗的面龐,「我很喜歡這個誤會。」
夏醇:「……」
男人眼眸的色澤淺淡異於常人,凝視著什麼的時候,專註中還帶點煙籠寒水的迷離,比從他身後窗子透進來的旖旎月色還要撩人。
夏醇在他的注視下堅持了不到三秒,趕在血壓超標之前按下門把手從門縫裡閃了出去。直到走出很遠,他才從異樣的情緒中恢復。只是當手背無意間擦過煙桿的時候,四肢立刻不協調起來。他忽然就理解了身體一側貼了膠帶的貓的感受。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夏醇眼前飛花繁絮,頃刻間又回到燈節那晚的長街上。男人依舊站在他身後,即使不回頭,夏醇後頸的皮膚也有種被盯著的焦灼感。
他轉頭問道:「這些是幻象吧,你弄出來的嗎?」
男人微微搖頭:「鬼的怨念罷了。」
夏醇一頭霧水,卻見泫然欲泣的白婉與心如止水的湛一擦身而過,踏著河燈點亮的街道往家中走去,眼淚潸然落下。
這時背後傳來一個溫煦的聲音:「這位姑娘可是有什麼傷心事?」
白婉拭淚轉身,見一作道士打扮的清秀男子正站在街旁巷口,不由得疑惑道:「道長是在與我說話嗎?」
道士:「正是。在下無意見得姑娘命宮坎坷,福薄緣淺,此刻又滿腹辛酸,似有難解心事,便忍不住多事打擾,還望姑娘不要怪罪。」
白婉被說中身世,將道士視作高人,不過畢竟是女兒家心事,難以對外人啟齒,便只搖了搖頭。
道士也並未追問,只是說:「姑娘可曾聽過,置之死地而後生?」
白婉不明其意:「道長的意思是?」
道士從袖中取出一盞蓮燈交於她,在她耳畔低語一番。白婉雙眸漸漸睜大,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緊緊盯著手中蓮燈。
夏醇驚訝不已:「那道士是豐先生吧,他什麼時候換了這一身行頭,還干起看相算命的行當了?」
「怎麼還玩起角色扮演了!」蒙萌舉起手想叫豐羽織的名字,忽然有人按住了她的手臂。
「那不是我。」豐羽織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旁,七情上臉,眼神複雜。
蒙萌見到豐羽織十分高興,可又對那邊的道士感到奇怪,二人容貌如出一轍的清雋溫潤,她有些興奮地說:「該不會是你的前世,或者祖先什麼的吧?」
豐羽織搖搖頭:「我也不清楚。」
道士轉身走回巷子,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白婉怔怔地瞧了一會兒,將蓮燈收入袖子回到白府。
她在閨房中將細軟衣物收拾妥當,原打算趁人不備逃離家中,不料主母早就發現她的意圖,命人將她鎖在房中,又派了兩名家僕在門前看守。
經過幾日絕食反抗后,主母親自過來將喜服丟在她面前。白家已經收了蒙家的聘禮,定下良辰吉時,只等將白婉八抬大轎送過去,就算她把自己餓死,主母也會將她的屍體送到蒙家,任由蒙軾隱處置。
白婉看著床上鋪展開來的喜服,想起了道長那番話。趁婢女送飯勸慰時,白婉將蓮燈交給她又囑託一番,待到夜裡,便一尺白綾將自己弔死在房中。
主母沒想到這個看似軟弱的姑娘真敢以死明志,恨不能將她草席一裹丟到山裡喂狼。不過按照規矩,即便急於出殯,也要在家中守靈弔唁,主母只好命人草草設了靈堂,吩咐下人守夜。
待到午夜時分,靈堂中唯一的老僕沉睡不醒,婢女便依白婉所言,點燃蓮燈置於棺頭。
幽燈靈火搖曳不已,靈堂中其他蠟燭頓時暗了下去,只余這一盞鬼火般燃著的蓮燈。一陣陰風吹過,躺在棺中的白婉忽然睜眼坐起,拿著蓮燈飄然離去。
她心中迷惘,總覺得前塵往事忘了大半,唯有對湛一的思念愈發濃烈,情思更加執著。帶著這樣的心思,她離開城鎮來到鮮少有人踏足的罪枷山。
屠惡寺在山中設下結界,雖然不會對人造成傷害,卻能阻止人尋路上山。藹藹霧氣之中,白婉兜兜轉轉,卻也只在半山腰徘徊。
白家發現白婉的屍體不見,蒙軾隱也得了消息,皆以為她是用了某種法子詐死逃婚,便派人出去搜尋。這晚搜到罪枷山中,燈火通明宛若游龍,看的夏醇幾人都為白婉擔心。
然而白婉卻做了一件讓幾人驚愕不已的事她在之前死去的同一時間再度上吊自盡,又經歷了一番氣絕之前的痛苦掙扎,明艷的五官扭曲猙獰,面容叫人不忍直視。
待到午夜,蓮燈兀自燃起,白婉又活了過來。吊著她的樹枝折斷,她這才跌下山坡摔斷小腿,之後又被在山中修行的湛一救起。
蒙萌喃喃道:「為什麼她又死了一次,而且還是同一時間、同一種方式……」
待見到白婉每天晚上都會重複那樣痛苦的死法,又再度被引魂回體,三人幾乎要看不下去。
白婉與湛一做下約定后,便在山洞裡等他。可是還沒到約定時間,她又一次重複了死亡,頸上的紅痕色澤越來越刺眼。不知第幾次看到她瀕死掙扎的蒙萌捂著嘴淚流滿面,真想撲過去求她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夏醇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男人忽然握住他的手,也沒怎麼用力,很輕柔地便將他僵硬的十指展開。毫無阻隔的皮膚接觸讓夏醇頭皮發緊,反射性地將手抽了回來,卻發現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摳得都是血。
男人低語道:「不過千年余怨,早已萬事皆空,不必為此傷神。」
夏醇聽出男人是在寬慰他,便輕輕點了下頭。
「每天都這麼死一次,小姐姐太可憐了。」
「還偏偏是上吊這麼痛苦的死法,唉……」
「哭得停不下來,我媽又懷疑我失戀了。」
「那個送引魂燈的道士呢,我想打死他!」
「鬼僧來了!我日,你就不能早點來嗎!」
湛一雖然自幼出家,但遇到白婉的時候畢竟沒什麼修為,依舊有著稚子純真,懵懵懂懂地產生了美好的感情。
進入屠惡寺后,他深知責任重大,日日誦經禮佛潛心修鍊。他以為早已跳出塵緣,一切皆空,卻在與白婉重逢那一刻,心潭投石,再起漣漪。
然而他不能妄動凡心,即便聽懂了白婉那句「我要成親了」背後隱含的期待,也只能用一聲「恭喜施主」將一切情思斬斷。
可命運還是將白婉送到了他身邊。他無意中在山裡救起白婉,將她藏匿在無人知曉的山洞裡照料。白婉醒來那一刻飽含真情的「湛一哥哥」觸動他心底壓抑的感情,一時間亂了心緒。
在照顧白婉期間,他一再將她推開,一次比一次猶豫。身為修佛之人,本該避此情劫,不與世人一般沉迷紅塵,他卻依然難逃八苦,無法斬斷塵念,終於決定帶白婉離開這裡,相伴天涯。
然而等他下定決心,在約定時間趕到山洞的時候,見到的卻是白婉的屍體。
師父曾說過,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在那一刻湛一終於體會到荊棘之痛,卻不料噩夢還未結束,竟發現白婉身上藏著一盞引魂燈。此物雖為超度法器,在心術不正的人手中,便會成為逆亂生死的邪器。
就在湛一隱隱察覺不對的時候,山頂傳來鴉雀鳴叫,結界之中浮動著一絲危險的氣息。他立刻跑回山頂,一路上心神動蕩,待回到寺中,才發現萬輪明王大結界竟然被人破壞,所有元神與結界相連的師兄弟都受到牽連,失去神智。
而在大殿之中,封印之物前,站著一個神情愉悅的道士。
這道士名為豐懿,曾在仙門之中修道煉器。然而他道心不誠,妄想煉出馭使百鬼的法器,被逐出師門,成了散修游士。
得知屠惡寺中鎮守的魔物,豐懿便想要將之得到煉成鬼器。屠惡寺雖然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多僧眾,卻也是守衛森嚴,且有萬輪明王大結界,絕不是他想要進去就能成的。
於是豐懿心生一計,利用了走投無路的白婉,勸誘她自盡,再用引魂燈復生。然而她離體的魂魄卻被引魂燈種下鬼蠱,在她與湛一相處的時候,鬼蠱便潛入湛一體內,又被帶回了屠惡寺。
鬼蠱無色無味無形無體,當湛一元神與結界融合時,便蛀蟲一般開始腐蝕結界。一隻鬼蠱能力有限,但白婉每死一次,就被重新種蠱,再周而復始地由湛一帶回,日復一日,結界終於被破壞,豐懿便從鬼蠱製造出來的裂隙中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屠惡寺。
湛一沒能守住佛心,又自認害死了愛人和師兄弟,頓感痛不欲生。只是他不能放過這個妖道,即便是死,也要與他一起墮入阿鼻地獄,接受業火審判。
妖道卻也了得,哪肯束手待斃。二人斗得天昏地暗之際,天空電閃雷鳴,結界徹底崩毀,由結界托起的罪枷山轟鳴作響,搖搖欲傾,廟宇逐一塌倒,化作廢墟。
一道奔雷閃過,罪枷山隆隆碎裂,引得河水倒灌,山崩地裂。烏雲捲起一道水龍從天而降,令山石化作泥土,林木陷入一片汪洋,所有的慾念、罪業都隨之覆滅,被埋葬在泥沼之下。
白婉的屍體已經隨著罪枷山一起湮滅,只剩一縷殘魂,每到這個時候便徘徊在湖邊……
濃雲化作陰影,一切又回到現實。蒙萌蹲在地上哭泣不止,豐羽織則默默無語地站在一旁,手裡緊緊捏著仙元鎖魂袋。
夏醇:「她是在尋找消失的屠惡寺和罪枷山,尋找那個山洞。」
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她還沒能等到心上人,可是整座山已經化為烏有,她該去哪裡等呢?
四周的黑暗像是某種流動的粘稠物質,伴隨著一陣大過一陣的鈴聲,讓本就心緒低落的三人更加不安。
「現在怎麼辦?」夏醇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男人,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了。
男人淡然道:「斬斷因緣,超度亡魂。」
他身上的金紋陡然光芒綻放,像是水流一般浮動起來。隨著右手向前虛握,身上的金紋竟從他皮膚上飛了出來,盤旋交錯匯成一股,落入他手中幻化成一柄碩大的金光靈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