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花陰誰醉
秋已末,早先間或有氣無力的寒蛩也已絕響。倒是秋氣流轉,撞上樹梢,蕭颯鏦錚,聞之心驚。
宋子君將縮了縮身子,將整個頭埋進浴桶里,窗外寒聲便立刻被封在雙耳之外,頓時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了溫暖的水聲嗡嗡。
也不知憋了多久,她才重新冒出換氣,乍然感受到的涼意讓她悚然一個激靈,於是又本能地向浴桶中蜷了蜷,俯首對著浴液,鼻梢緊貼著薄薄的水面,將之壓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她愣愣睜著眼睛,其實在一片騰騰水氣中她什麼也看不到。但她好像卻又確實在一片雲遮霧繞之後看見層層清波上映出了一個影子。
白衣若雪,春山如笑。
她心中一凜,刷地又鑽入水中,竟比躲避那悲愴秋聲還急促幾分!
水波依舊溫溫潤潤地封住她的感官,但她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下急促的跳動,盪起浴液都一層層波紋。
不想了!不想了!不是早說了不想了!
她在水裡拚命地搖著頭。即使有阻力,那速度也絕不算慢。
他喜歡的不是我!不是我!不可能是我!
所以……所以……
好像有東西從眼裡流出,但是一離開眼眶,便立刻化開,再無痕迹。
宋子君頹然地放鬆了每一寸皮膚,任自己如死了般在水中飄了一刻,終究還是「嘩」地一聲站了起來。
冰冷的空氣立時刺上皮膚,激起一層細密的小顆粒,但她沒有再躲回溫桶中。而是直接跨出水面,去拿衣服——
不當留戀的東西,就該乾脆的斷掉。
正在這時,卻聽「彭」的一聲門響,「柯夢遙,你該不是溺……」
宋子君聞聲回頭,卻是許若然愕然站在門口,未說完的話斷在口中,她看了宋子君一眼,二話不說「刷」地把門關上,扭頭就走。
宋子君有些莫名其妙——今兒的許若然怎麼古怪得倒像楚湘靈?難道——心突地一沉——是看到自己的女子樣貌,覺得不堪入目么……
她自嘲一笑,快速披好了衣服,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了銅鏡面前。方才一陣細風從窗縫裡吹熄了蠟燭,此刻房中漆黑一片,她靜靜坐在黑暗中。
手邊就有火摺子,但她不想點,不願點,不敢點。
「吱呀」一聲門響,卻不似方才開門的粗暴。
月光淡淡撒進屋,宋子君終於還是看見了銅鏡里的那張臉。
她獃獃望著,無言無語。
丑嗎?美嗎?她不知道。
有人靜靜地走到她身後,透過銅鏡看著她——許若然。
月光熹微,看不清她的神情,但竟淡淡的……有些臉紅?
宋子君尚未回頭,許若然就已左手支著她的左肩,俯身以右手從妝案拿了一隻角梳,輕輕插進她的發中,一下一下地梳著。
宋子君心突地一動,竟比方才在浴桶中跳得還厲害。許若然方才拿梳時探過她,幾乎就是把她摟在懷裡了。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但……怎麼會……怎麼會……
那種熟悉的感覺……
難道,是因為「他」也曾擁過許若然么?
宋子君急跳的心瞬間又凝結下來。
許若然,許若然。
宋子君從銅鏡里看著身後的女子。當日在馬車上,她一掀簾就看到這張秀麗的臉。美則美矣,但並配不上她的聲音。
而在她開口自報姓名的時刻,她卻整個呆住了。
許若然。很熟悉的名字。她一定在哪裡聽過。怕該是個很有名的江湖人物。
但當她反應過來「許若然」的意思是「姓許,名若然」的時候,便再也不記得她是江湖上的誰誰誰。她只記得那個永遠清亮帶笑的聲音,在夢魘中略帶沙啞地叫著——「若然,若然」……
「若然,若然……別離開我……」
嘉興客棧里沈笑抱著她,叫著這個名字。
若然,若然……
她又瞥了眼身後的女子。許若然正專心地給她梳著頭髮,好像還是懶懶的,漫不經心的——和他一樣。
宋子君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門外風聲切切,沙沙作響的,是梧葉還是湘竹?梧竹幽居就在這遠香居一片竹林外。他此刻,是否也聽著這秋聲?
月光斜斜透過門戶。
只有畫樓,當時明月,兩處照相思。
沈笑要娶的,是尹香旋,喜歡的,是許若然。何時明月,幾處相思,皆與她無關。但——
無所謂。
你要娶尹香旋,我祝福。
你愛的許若然,我幫你保護。
然後……相忘江湖吧。
許若然已經拿著布巾為她細細擦著頭髮,柔軟的布料時時拂過臉畔。
宋子君突然微微一笑:「我有點能明白他為什麼喜歡你了。」
許若然動作一頓,接著又恢復繼續:「哦?」不必問「他」是誰,卻明顯很有興趣的樣子。
「你不像你表現的那麼糊塗。」宋子君淡淡地說,「我們相處的這幾天,你六次丟了正在看的書,從來不記得吃飯,幾乎不能第一眼認出任何和你打過交道的人,甚至完全忘記自己給什麼人看過診。但是……」
許若然丟掉毛巾,重新拿起了梳子:「恩?」聲音中的興趣愈發濃厚。
宋子君盯住她鏡子里的眼睛:「但是你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楚湘靈的怒氣。」
許若然一挑眉:「何以見得?」
宋子君閉了閉眼,又重新張開:「你顯然知道我的底,先前楚湘靈又明顯表示和我是舊識,你怎可能想不到她必然了解我的真實性別?你當時說我是你夫君,不過是轉移注意而已。」
以楚湘靈的性子,當時的確是無法忽略這麼「好玩」的事情。至少也要「將計就計」地玩一筆。她那哈哈一笑,怒氣基本已所剩無幾。這一招四兩撥千斤不露痕迹,可憐楚湘靈自作聰明,而被她當成笨蛋的人,只怕一直在扮豬吃老虎。
許若然嫣然一笑。她平時也常笑,但都很平凡。這一笑,卻不知為何風情難述。宋子君竟看得有些呆住了。
「你太高估我了。」許若然帶著笑說。
一陣風吹過,浴桶處香氣襲人,竟比剛才更加濃郁幾分。
宋子君臉色微變。但很快又恢復正常,隨手拉開妝奩的一個小抽屜翻弄著。
「許姑娘,我聽大家都叫你許大夫?」她不經意地問。
「恩,略懂些岐黃之術。」許若然答得也很不上心,手上仍一下下梳理著宋子君的長發。
「許姑娘謙虛了,看名劍山莊對姑娘的態度,也知道許姑娘必然是不世出的神醫吧。」宋子君從第二個小抽屜中撥弄出一隻掐絲鵲枝釵,在手上把玩著。姓許……神醫?她心中一動,隱約有什麼閃過腦海,但此刻她沒功夫細想,只笑得更燦爛地說:「柯夢遙姑娘先前告訴我,在我沐浴的水中有加藥汁,養生駐顏,的確是香得很呢。」
許若然也笑了:「那丫頭調製的東西,的確是有兩分用處的。」
「那麼……」宋子君面色倏沉,轉腰回身,金釵在暗夜劃過一道流光,剎那抵上了許若然的喉頭,「能否請教許大夫,那珍貴葯汁的名字呢?」
許若然笑容不減,靜靜地看著宋子君,宋子君微眯雙目,抵著許若然的金釵又前一寸,卻始終沒見血。她突然發現,平日許若然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其實她若是站起來,個字很高。宋子君心神一斂——都什麼時刻了,自己怎麼還如此神思渙散?黑暗中許若然的臉慢慢模糊起來,宋子君拿釵的手也已開始發抖。
「這個葯么……」許若然慢慢開口,仍是捉摸不定的聲音,「叫『醉花陰』。」
一陣天旋地轉,金釵「啪嗒」墜地。宋子君雙膝一軟,就要跌倒。卻腰間一緊,竟被許若然攬在懷裡。
許若然雙眼含笑:「不過你放心,這花陰本輪不到你來醉倒的。」
門外好像傳來人倒地的聲音,但宋子君無法看見。她最後的意識是許若然笑得傾國傾城的臉,和她沖著門外的一句——
「你說是吧?絕色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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賠罪之貼~
覺得這裡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啦~希望大家還記得前面第四回中沈笑抱著子君喊「若然」的情節……俺一直沒咋強化這條暗線,俺錯了……淚~
話說……這段不會像GL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