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鸞枝(終曲)
說完這一句,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便不約而同住了嘴,各自沉默著,望著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
等待,總是磨人的。
即便謝鸞因和曹芊芊都是那等還算沉得住氣的,也是一樣。
待得聽到艙房外隱約的動靜時,兩人便顧不得其他了,一前一後出了艙房。
抬眼,果真瞧著齊慎和李雍他們幾個,正魚貫走出艙房,他們都是藏得住事的,一時間,也看不出到底結果如何。
直到聽得李雍和煦的笑聲響起,「這裡離京城也不遠,略商多年未曾回過京,不妨一道回去看看,也讓朕儘儘地主之誼。」
無論是謝鸞因,還是曹芊芊,都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這般看來,是成了。
只是,李雍殷勤得很,齊慎卻並不怎麼領情。
「那倒不必了。阿鸞離家日久,家中稚子甚是牽挂,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拒得乾脆,理由也充分得很,李雍還真不好說什麼,加上今番得償所願,笑容都一直真切得很。
「如此,那朕也不多留了。反正,來日方長。」
身後,徐子亨將將捧了一隻托盤上來,上面放著兩卷帛書。
李雍和齊慎一人拿了一卷,仔細看過,齊慎面上平淡,看不出什麼,轉手將那捲帛書遞與了身後的乾一,乾一連忙雙手捧住。
李雍面上的喜色卻是藏也藏不住,總算是將方才因石桉之事而起的陰霾盡數掩蓋了去,將那帛書仔仔細細,只怕看了三遍不止,這才轉手,將那帛書重新放回了托盤之中。一舉一動,都透著慎重。
而後,什麼也沒說,李雍沖著齊慎的方向,長身作揖。
這一揖,讓在場眾人,皆是一愣,畢竟,以他天子之尊,這個禮,不可謂不大,而這一揖,也代表了太多。
於李雍而言,今日之事,有愧有喜,有感有觸,除了這一揖,他竟不知還能以何來表。
齊慎也有些詫異,但到底並沒有多麼大驚失色,單手一直背在身後,倒是泰然地受了這一揖。
待得李雍直起身來,齊慎這才道,「但願,從今往後,你我治下,再無如今亂象。百姓安居,海晏河清。」
「同願。朕有生之年,願南北永如兄弟,同氣連枝。」李雍亦是隨之應聲,至少這一刻看來,雙方皆是真心實意。
於是,齊慎的面容總算和緩了一些,現出兩分笑影兒來,雖然,仍是笑意淡淡,沒有多少熱切,「若是得空,不妨到江南一游,屆時,換齊某一盡地主之誼。」
這便是當真示好之意了,這可以說是從昨夜,到現在,齊慎最最和緩的態度了。
李雍自然是喜不自勝,忙打跌起笑容答道,「一定一定。」
齊慎亦是朝著李雍拱了拱手,此時,倒顯出兩分賓主盡歡的樣子來了。
想起夜裡的那些殺伐血戰,謝鸞因忍不住悄悄吁了一口氣,抬眼,便見得齊慎朝著她看了過來。
一雙眼眸幽深,偏眼底卻有一點星芒,將她牢牢籠住,他嘴角微微上揚,朝她伸出手來,輕聲喚道,「阿鸞,過來!」
謝鸞因不知怎的,心口便是一顫,在回過神來時,便是朝著他奔去,不顧一切的姿態,恍若倦鳥歸巢一般。
到得近前,他雙臂一展,再一伸,已是將她擁住。
而謝鸞因被他攬抱在懷中,這才覺得一顆缺失的心,又圓滿了,從昨夜一直持續到現在的滿心惶惶,才一點點散盡。
顧不得眾目睽睽,顧不得失禮失態。
齊慎抬手,輕拍了拍她的頭頂,「我們回家了。」
她在他懷裡點了點頭,齊慎輕擁著她肩頭,轉過身來,對著李雍和徐子亨點了點頭,「我們就此別過了,告辭。」
事到如今,謝鸞因也沒有太多的話,要對眼前幾人說了。
滄海桑田,曾經,很是重要的人,終究,成了彼此生命中的陌路。
頃刻間,幾人無聲而望,俱都失了言語。
「珍重。」最後,謝鸞因輕啟唇,卻也只吐出這麼兩個字,便越過了萬水千山。
對著李雍,對著徐子亨,對著曹芊芊……對著那片生養她的土地,埋葬了她的家人與過去的家園。
直到船動了,緩緩南移,她靠在齊慎懷裡,看著那艘船上,慢慢成了幾個黑點的身影,心中的滋味,竟是難言的平淡。
不與前幾次的離開,她篤定著自己還會歸來。
這一次,她不確定,有生之年,她是否還會有踏足北地的時候,不過……她卻已經不在意,因為,她的家,她的家人,她的牽挂,都已經不在那裡。
「我派了人去接曲嬤嬤和蓮瀧他們。」靠在她耳邊,齊慎輕聲道。
謝鸞因卻是抬眼望著他,眼中笑意潺潺,「是嗎?那可別錯過了,我走時,便已做了安排,他們如今,怕已是出了京城了。」
不知和談結果如何,她總得做些準備。
齊慎望著她,半晌無語。
終究是抬手,拍了拍她的頭頂,「夫人越發英明了。」
謝鸞因姑且將這話當真了恭維,笑微微受了,只是,轉瞬間,想起了別事兒,笑容不由微斂。
「怎麼了?」見她情緒驟然有變,齊慎蹙了蹙眉心,抬手,將她環住。
「對不起。」貼靠在齊慎的懷裡,迎著帶著微寒的河風,她卻被他的斗篷牢牢地裹著,緊緊抱住,身後,便是他的胸膛,寬厚,而溫暖。
她不冷,只覺得安定,這便是她棲息的港灣。
好似,只要有他在,只要在他的懷中,那麼……所有的惶然與畏懼都會遠離,她便什麼都不怕了。
只是,這顆心裡的愧疚,卻又不期然更濃了些。
可那三個字,卻是聽得齊慎低低笑了起來,「你是覺得,我因著你,受了他們的威脅,同意了那紙和談書上的條件,平白將自己困了十五年,所以覺得,對不住我了?」
謝鸞因從他懷中抬眼看他,他都清楚,幹嘛還要重複一遍?而且,那語調里的笑是什麼意思?取笑她么?
她一雙杏眼裡,帶著兩分嗔怒,瞪著他,越發顯得瞳仁兒晶亮。
齊慎看得心裡痒痒的,低頭,便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眸色如水,柔潤而專註,「小傻子!十五年,足夠他們家的瑞哥兒長大了,也足夠我們家的壽哥兒獨當一面了。屆時,再去爭個高下,又如何呢?十五年……看我如何給咱們壽哥兒打造一個強大的江南,無論是財力、物力,還是武力,都無人能望其項背,阿鸞……你可信我?」
他目光灼灼,眸中的自信,說是笑傲風雲也不為過,他的能力,她如何不知?他便是她的蓋世英雄,她自然是信的。
可是,她心頭一動,心中滑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卻又有些不敢相信,有些狐疑地望向他,「你該不會……是為著那個無稽的預言,所以你才……」借故止步於此,不再去想那個位置……
謝鸞因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心口不由急跳起來,不由將他緊盯住了。
齊慎望著她,半晌不語,眼眸幽幽,嘴角卻彎了起來。
謝鸞因便是從這表情中,聽到了答案,果然……剎那間,心中五味雜陳,有酸有澀,更有滿滿的甜。
「你這又是何必……那樣無稽之事,你又為何要信……」話語乾乾的,帶著苦澀。
「即便無稽,事關你,我也擔不起一個萬一,你明白嗎?阿鸞!」
他淡淡笑語,說著,又是話鋒一轉,「何況,我知道,你並不喜歡皇宮,也不喜歡皇家,既是如此,就現在這樣,沒有什麼不好。」
「你若果真覺得對不住我……往後,便對我好些,再好些,便算得補償了,如何?」
怕她再傷懷下去,他竟是插科打諢起來,倒果真是引得謝鸞因忍不住笑了。
只是,那笑中,卻是帶著閃動的淚花。
「你想我對你怎麼好?」竟是難得的溫軟。
齊慎有些受寵若驚,「不若……回去后,你每日,都為我洗手作羹湯,再多為我做些衣裳?」
「好。」謝鸞因應得爽快。
「那……床笫之事,也都由著我?」齊慎促狹地眨了眨眼睛。
謝鸞因被逗得哭笑不得,那一滴晶瑩的淚珠掛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哪裡不知,他這是故意在平復她的心緒呢。
抽了抽鼻子,她領他的心意。
「你說我……長得也不算頂頂好看,怎的……在你這兒,我卻成了那褒姒、妲己之流了?我這渾身上下,哪裡有做那紅顏禍水,禍國妖姬的本錢吶?你這不是吭我呢嘛?」
齊慎聞言,確實低低的笑了起來,那低沉的笑聲在胸腔間躍動,透著滿滿的歡悅,「你在我這兒,可不就是那真真的紅顏禍水?一個眼神兒,我就能被你勾了魂兒。這樣挺好,你就算是紅顏禍水,我也不必做那誤國的昏君。好在,沒有江山為聘,你也已是我的夫人,這一生,生則同衾死同穴。」
謝鸞因望著他,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老天待她,何其厚待。
怎能給她一個他?這麼好的一個他。
望著她眼淚不要錢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偏偏嘴角卻是翹著的,始終歡喜的模樣,齊慎又是心疼,又是心軟,抬手給她揩著眼角,「你這金豆子,可要拿只碗來接接?白落了,豈不可惜?」
謝鸞因正哭得忘我,聞言,嗔怒地抬起手,捏成拳頭,捶向他。
半途中,卻是被他的大手一抄,牢牢包在了掌中。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不由笑了。
齊慎將她那隻手握著,交疊放在胸前,收緊雙臂,緊抱住她,兩人一同望著兩岸雪景……
良久之後,齊慎想起了什麼事兒,陡然笑道,「忘了跟你說個好消息了,你二嫂啊……有孕了!」
謝鸞因的二嫂,自然便是已經嫁給謝瓚的高素娘了。
謝鸞因真是喜不自勝,「真的?」打從心裡歡悅起來的同時,倒也想起了另一樁事,笑容不由微斂,有些惴惴地望著齊慎。
片刻后,才小心瞄著他道,「那個……我也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呢……」
齊慎抬起眼,有些莫名地望向她。
謝鸞因悄悄給自己打了打氣,罷了!這左右,也不過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的事兒。
便是一咬牙,將他的手拉著,放到了她的小腹上,笑眯眯道,「那個……咱們可能得給壽哥兒添個弟弟,或是妹妹了。」
說完后,便是忐忑地等著齊慎發火,畢竟,這事兒,瞞著他,雖說事出有因,但終究是她不對。
誰知,等了半晌,卻也不見齊慎有什麼動靜。
她緩緩抬起頭來,卻見齊慎瞠大著一雙眼,瞪著她的小腹,那表情,怎麼看,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見他眼睛都有些發直了,謝鸞因忙道,「略商,你這是怎的了?咱們家又快有個孩子了,你不高興嗎?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個女兒的嗎?」
齊慎終於有了反應,卻是終於抬頭望向了她,眼眸深處恍若聚起了風暴,嘴裡,牙關緊咬,「謝鸞因!你這是又想被我打了吧!」話落,手一抄,便已是將還在發怔的人打橫抱在了臂彎中。
謝鸞因嚇得一叫,將小腹護住,色厲內荏道,「你……你敢打我!我現在……我現在還懷著孩子呢,你的孩子!」她有護身符,她不怕。
可看著他,卻還是忍不住心虛,連帶著骨子裡,都透著氣弱。
齊慎望著她,磨了磨牙,沖著她,笑得陰森森,「是嗎?」而後,抱著她,大步往艙房而去。
謝鸞因嚇得尖叫,「啊!救命啊……」
只這聲音落在旁人的耳朵里,包括是她的貼身丫鬟們耳中……
也不過只是搖頭笑了笑,置之不理了。
這大人和夫人……又在耍花槍了。
這世上,最最不會傷夫人的,便是大人了。
於是乎,該幹啥的,繼續幹啥……當作沒有聽見……
大運河上,起了風,卷著細碎的雪花兒,又飄了下來……
往南行去的船,一日一日,離杭州近了,離他們的家近了……
他在杭州,為她置辦的家裡,除了那滿園的桂花樹,還辟了一個園子,新種了一種花樹,種了整整一園子。
她還未曾見過。
那花,喚作鸞枝,是她的名字。
今年,那樹剛栽上。
來年,倒是剛剛好,他們一家三口……哦!不!是四口,可以在鸞枝花樹下,嬉笑怒罵,盡享天倫了……
賭書消得潑茶香,將作尋常一世享。
何其有幸,遇上彼此?
何其有幸,與爾執手?
何其有幸,比肩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