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貴客(中)
父親去問黃特派員。於是,他們每人有了三發子彈。發了子彈,還是不叫射擊。只是在跑步之外加上了刺殺。過了幾天,哥哥又去問父親。父親就對黃特派員說,播種季節馬上就要到了,那個寨子在汪波土司手下。
黃特派員卻說:「不著急的。」
麥其土司知道自己請來了不好打發的神仙。一已有了不好的預感,立即請來喇嘛打卦。
結果是說失去的寨子能奪回來,或許多得一兩個寨子也說不定,只是要付出代價。
問是不是要死人,說不是。
是不是要花銀子,說不是。
問到底是什麼,說著不清楚。
家裡的喇嘛不行,立即差人去請廟裡的活佛。結果卦象也是一樣的。活佛說他看見了火焰一樣的花。至於這花預示著什麼樣的代價,就不得而知了。
麥其土司吩咐給黃特派員換了兩個姑娘,並抬去一箱銀元。事情是叫我母親出面辦的。
土司對太太說:「還是你去,我是弄不懂漢人的心思的,還是你去辦這件事情吧。」母親喜歡土司有這種感覺,從此,她就有了作為土司太太和人周旋的權力了。沒有成為土司太太之前,她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可以和特派員這樣有身份的人平起平坐。到了第二天,特派員說:「姑娘很不錯,銀元你就收回去吧。我們政府來幫助你們夷人可不是為了銀子,而是為了五族共和,為了中華民國的國家秩序來的。兩個姑娘嘛,也是考慮到這化外之地這種事情無關風化才不駁你們面子的。」特派員還問:「太太,聽說你是漢人啊?以後我們好多事情就要依仗你了。說不定哪一天,這裡就不是夷人的地盤,而是你的封地了。」
「不要說封地,要是你們軍隊不搶光我父親的鋪子,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黃特派員說:「那好辦,我們可以補償。」
「人命也可以補償嗎?我的父母,兩條人命啊。」
黃特派員想不到尋找同謀者的企圖失敗了,就說:「太太真是女中大丈夫,佩服佩服。」
母親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做得光明磊落。她只告訴父親特派員退還了銀子。父親在這件事情上也感到無所適從,只能咬著牙齒說:「有一天我會殺了這傢伙的。」
黃特派員來了,說:「我看我還是叫汪波土司來,我們一起對個會吧。」
父親看看黃特派員,那張黃臉這時是一副很認真的神情。便吩咐管家:「派出信使吧。」
信使很快回來了。殊不知,這時是上天正要使好運氣落到麥其土司身上。汪波土司給「狗娘養的漢宮」送來的不是回信,而是一雙漂亮的靴子,明明白白是叫他滾蛋的意思。特派員不懂得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則把這意思做了淋漓盡致的解釋。
我們尊貴的客人給激怒了。
練兵場上的槍聲一陣緊過一陣。這下,人人都知道我們要打仗了。
三天後,全副武裝的那一排政府軍士兵和我們的幾百士兵到達了邊境。剛一開戰,我們從省里軍政府得到的快槍打得對方抬不起頭。他們只是嗷嗷叫著,手裡的土槍卻老是發不齣子彈。僅僅一頓飯功夫,叛變的寨子就收復了。頭人自知有罪,逃了,留下一家人代他受死。那一家人用繩子捆成一串,全部跪在自己家門前的核桃樹下。太陽慢慢升起,那些人腳下革上的露水漸漸幹了。他們看到身邊看守們的刀槍並沒有落到他們身上,還以為土司不殺他們了。慘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卻祿知道麥其土司家跟別的土司有所不同,不會縱容士兵殺死俘虜。我們家從幾百年前有麥其土司時候起,就有了專門的行刑人。在這塊土地上,原來有三個人家是世襲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爾依家,三是書記宮。可惜到第三代書記官就要搞什麼秉筆直書,叫第四代麥其土司廢了。弄得現在我們連麥其土司傳了多少代也無法確切知道。就更不要說行刑人一家傳了多少代了。現在,行刑人來了,樣子就像是個專門要人性命的傢伙:長長的手,長長的腳,長長的脖子。行刑之前,父親對那幾個即將受死的人說:「是你們自己人留下你們代他受過,我也就不客氣了。本來,那個叛徒不跑,你們的小命是不會丟的。」
這些人先還希望土司要放他們一條生路,這一下,臉上堅強的表情一下就崩潰了。好像剛剛想起自己並不是和敵國作戰被俘,而是自己主子的叛徒。於是,腿一軟就跪在地上,乞求饒命了。父親要的正是這個效果。等這些人剛一跪下,土司揮一揮手,行刑人手下一陣刀光閃過,碌碌地就有好幾個腦袋在地上滾動了。滾到地上的每一張臉上都保持著生動的表情。沒有了腦袋的身軀,好像非常吃驚一樣,獃獃地立了好久,才旋轉著倒在了地上。
我抬頭看看天上,沒有看見升天的靈魂。都說人有靈魂,而我為什麼沒有看見呢?我問母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邊去了。
這是戰爭的第一天。
第二天,戰火就燒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盤上。
黃特派員,土司,土司太太帶著些人在沒有危險的地方觀戰。我也站在他們的中間。帶兵官是我的兄長和特派員手下那個排長。我們的人一下就衝過了山谷中作為兩個土司轄地邊界的溪流,鑽到叢叢灌木林里去了。我們是在觀看一場看不見人的戰鬥。只有清脆的槍聲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蕩。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頑強了許多,今天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家園戰鬥了。但我們的人還是憑藉強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會兒,就攻到了一個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來了,大火衝天而起。有克像鳥一樣從火中飛了出來,在空中又挨了一槍,臉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會兒,又一座寨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