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袁州,榮國。
榮國地處袁州東部,一條珞其山脈從國土的西北方一路橫穿至東南方,將碩大榮國分為了東西兩部分。東邊這部分靠近夢煞河,河上終年瀰漫著濃郁的大霧,漁民們只可往東行駛數十里,便不可再前進。
而對於修真者來說,度過這條夢煞河,便是兇殘可怖的夢煞之地。
玄天大陸的四大險地,正是極北之地、昴笳之地、承南之地,以及這夢煞之地。
夢煞之地的危險與昴笳之地有幾分相似,昴笳之地多是沼澤,可迷幻進入其中的修士,考驗磨礪他們的意志,為他們磨鍊元神。而夢煞之地則擁有一種奇異的幻獸,名為夢煞。
夢煞沒有定型,它們好似一團紫色的幻霧,當它們無聲無息地飄到你身邊時,便會將你帶入一層層的幻境。這幻境可遠比極北之地的無底窟要可怕太多,因為這幻境里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給予了修士一次真正的考驗。
夢煞極會蠱惑人心,且身具劇毒,吸入口中,非大乘期不可避免。
而且在傳說中,夢煞乃是天道棄兒,它們在很多年前是玄天大陸的主人,如同人族與妖族一樣,大地上也存在著夢煞一族。
每個夢煞生來便極為危險,但它們對煉丹者來說卻是極好的材料,對於一個煉丹大師來說,得到夢煞,便有了煉製八品丹藥甚至是九品神丹的可能。千萬年來,為了從煉丹大師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許許多多的大乘期尊者都不顧危險進入夢煞之地,抓捕夢煞,很多人便喪生在幻境里。
狹長優美的夢煞河好似一條銀白色的玉帶,蜿蜒曲折,穿梭於群山之間,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
在這條美麗的長河旁,坐落著一座安寧寂靜的小村莊。裊裊炊煙從一戶戶人家的煙囪里飄起,白色的煙霧被吹到了夢煞河上,融入那濃濃的大霧中。
這裡,便是夢村。
夢村人世代以捕魚為業,夢煞河便是他們生存依賴的母親河。
正是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每戶人家都燒好了飯菜,讓自家孩子們吃完飯,便可去村頭的學堂里學字讀書。女人們將丈夫送到夢煞河旁,目送著他們上船捕魚,接著便是等待他們晚上歸來。
村頭的那座學堂是十年前才建立起來的,教書的先生是一位非常清秀的年輕人。他認真地教著每個孩子讀書識字,帶領他們朗讀四書五經。
等到了臨近中午時,一個孩子眨著大眼睛,說道:「先生先生,今天可以聽故事嗎?」
那先生倏地一愣,將手中的書放了下來。他穿著一件十分樸素的青色布衫,雖說長相不是那般俊美,卻也是秀氣白凈,一雙眼睛里倒映著清澈的光芒,他微微一笑,道:「今天又想聽故事,不要好好學書了?」
又有幾個孩子叫喊起來:「先生,我們想聽故事,很想聽故事,您就講故事嘛。」
年輕的先生無奈地搖首,他顯然不是很會應付這群頑皮的小屁孩,將書放到桌案上后,他便道:「好,那今日便給你們講一個關於那夢煞河的故事。傳聞在一萬三千四百多年前,有一位大乘……有一位仙人,來到了夢煞河,進入了這重重迷霧,到達了河的彼岸……」
烈日高照,故事只講到一半,便到了散學的時間。
許多孩子聽得正歡,哪裡想要回去,可是先生卻嚴厲地板了臉,道:「該回去用飯了,否則你們的母親擔心,這可不……」聲音陡然一頓,這先生雙眸微縮,停了片刻,繼續說道:「這可不好,若是你們再不走,以後先生便再也不講故事了。」
孩子們撒嬌未果,只得乖乖回去。
臨走前,先生開門的動作稍稍一滯,他轉過身,望著這一群童稚青澀的孩子,突然笑著道:「以後可得好好學書,若是不聽話,就會受罰知道嗎?」
孩子們異口同聲道:「好,先生!」
先生將學堂整理了一番后,便走到了後面的小屋子裡,與那個正在栽花澆水的人視線對上。兩人互望了片刻,青衣先生道:「該走了,師父,有人來了。」
白衣的年輕人微微頷首,垂眸看了一眼這滿院子的花朵,道:「走吧。」
話音落下的一剎那,兩人瞬間消失在了這院子里。
一盞茶時間后,夢村的所有人見到了一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無數只有傳說中才有的仙人從天而降,落在了夢煞河旁,甚至還有人飛入夢煞河一層層厚厚的迷霧中,不知道去了哪兒。
剛剛散學的孩子們驚駭地大喊道:「仙……仙人!」
一個俊朗的年輕人快速地飛入了夢村中,他目光冰冷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淡定道:「你們可曾見過兩個年輕的人,外貌出眾,他們有可能從這裡路過,進入夢煞河。」
孩子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他們仔細地回想,很久后才有一個孩子說道:「我們這裡從來沒有人趕進夢煞河,你們快也別進去了吧。仙人,這夢煞河特別恐怖,我母親說,這裡面可是有怪物的。」
那年輕人眼神古怪地看了這孩子一眼,接著便轉身沒再理會他。
很快便有人走到年輕人的身旁,道:「四少爺,這夢村就是最靠近夢煞河的一座村莊了,再往東穿過夢煞河,就是夢煞之地了。我們已經把整個榮國都翻了一個遍,若是他們不在這裡,那便肯定是在夢煞之地。」
白極臉色微沉,思索片刻,道:「若是真進了夢煞之地,我們便得等待援軍,不可輕舉妄動。」
在白家老祖為首的這支搜查隊伍中,除了正在榮國都城作客的白家老祖,領頭人便是白家排行第四的少爺,白極。
想當年,白極與那斷魂宗的閻肅、歸元宗的佛子和雲家的合稱為「玄天四傑」。
如今過了近百年,斷魂宗的閻肅被洛漸清重創,從此一蹶不起;雲家的雲榮也泯然眾人,實力優越,卻不再那麼出眾。唯有白極和佛子,仍舊領軍年輕一代,與那魔道宮的魔女雲香一起,三足鼎立。
白極如今已有合體中期的修為,比佛子略低一個小境界,卻比雲香高了一個大境界。他此刻便帶領隊伍,搜查了榮國範圍,一路搜查到了這夢煞河。
白極隨意地用靈識一掃,整個夢村便盡入眼底。這裡確實沒什麼異常,每戶人家裡的男人似乎都出外捕魚,孩子們興奮地回到家中,與母親擁抱。
很快,白極便轉過身,對一旁的白家族人說道:「通知老祖,等待進入夢煞之地。」
「是!」
既然這個村子也沒有任何異常,白極轉身便走。他腳尖一點,便要離開這座村莊,正在他剛剛飛入空中半里的時候,卻聽一道清脆的童聲在身後響起:「這個人……這個人莫非就是先生口中的那種仙人?難道這個仙人也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樣,要進入咱們的夢煞河,到河那邊的地方嗎?」
白極的耳力極好,就算遠隔一里,也能聽清他人的話語。
他突然停住腳步,飛速地返回了夢村,落在那孩子的面前。這孩子嚇得臉色一白,還沒反應過來,白極卻垂了眸子,目光冰冷地看著他,冷冷道:「夢煞河的對面是什麼,你知道嗎?」
孩子嚇得渾身顫抖,已然快要哭了出來,他抖著嗓子說道:「先……先生說,河那邊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我們千萬不要去。嗚嗚嗚,先生……先生……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白極身上的濃烈煞氣令這孩子哭了出來,很快,旁邊還沒離去的四五個孩子都接二連三地哭了起來。他們一邊喊著「娘親」,一邊喊著「先生」,有時還會喊上兩聲「父親」。
若是說被嚇得喊爹喊娘這還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為何會喊「先生」,這令白極雙目一眯。
他翻手便是一道銀光,尖銳細長的銀|槍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槍尖直指年邁的村長,冷聲道:「這些孩子口中的先生是誰?」
村長顫顫巍巍地說道:「先……先生是我們夢村的教書先生,人很好,孩子……孩子們都喜歡他。」
白極問道:「他名為什麼?」
村長道:「名為吳墨。」
白極眉頭微蹙,遲疑片刻后,才問道:「他是什麼時候來到你這夢村的?」
村長不假思索地說道:「先生三四歲的時候就隨他的母親來了夢村,他母親早年去世了,他便在我們夢村裡教書了。」
話音剛落,一個孩子便大聲說道:「村長記錯了,先生明明是十年前來的!」
村長眼睛一睜,大聲道:「胡說!」豆大的汗從村長的額頭上落了下來,他看向英俊冷冽的白極,不停地笑道:「孩子記錯了,這種事小的是最清楚的,先生就是三四歲的時候來到咱們夢村的,不信……不信您去問其他人。」
這時,旁邊圍觀著的許多女人也紛紛點頭稱是,然而越來越多的孩子卻不滿起來。
「先生明明是十年前來的,是十年前,那時候我剛出生。娘親你不是一直說,我出生的那一年先生也來了,我的名字還是先生取的。」
白極目光平靜地看向那孩子,淡淡地問道:「你叫什麼。」
那孩子挺起胸脯:「先生說我在秋天出生,便叫我羅秋。」
白極忽然勾起唇角,諷刺一笑:「吳墨,羅秋……真不愧是『洛水千秋』,到這種時候,給他人取名,都帶著生死至交的名字。」剎那間,只見一道銀光閃過,村長的頭顱便從脖子上落了下來。
白極連動也沒有動一下,那些女人和孩子則嚇得怔在原地,無法動彈。
「先生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白極的話。
白極目光微冷,他隨意地掃視著周圍的人,雙眸一凜。
轟!
地上便出現了一個極大的圓坑,所有女人都陷入其中,發出痛苦的喊聲。
白極道:「先生在哪裡?」
一個孩子大哭著喊道:「先生就在這裡,就在學堂啊。先生就在學堂……嗚嗚嗚嗚……」
白極的靈識掃過那孩子身後的一座屋子,卻沒有在裡面發現一點動靜。桌上還有一碗溫熱的茶,房間里的桌子上才寫了一半的字,可是屋子裡卻一個人都沒有。
白極目光一動,槍尖指向那圓坑,令女人們齊齊噤了聲。
他大聲道:「洛漸清,你若是在這裡,你能眼睜睜看著他人為你送命嗎。你身為妖物,本就不該存在於世上,你若不出現,這些人便是因你而死。天道有常,因果有命,這些都算在你的身上,你可承擔得起!」
回應白極的,是從夢煞河上吹來的微弱風聲。
白極轉眸與自家族人看了一眼,對方朝他輕輕頷首,白極鎮定道:「既然你不肯出現,那我便一炷香殺一個人。等她們全死了后,我便讓這些孩子也跳進去,點燃一把大火。」
等了一炷香時間,白極淡定從容地垂頭看向圓坑,他眼睛一眯,一道看似平常的清風便往其中一個女人的身上颳去。就在那道風即將刮到女人的身上時,卻聽「咔嚓——」一聲,這道風在半空中破碎了。
白極道:「洛漸清!」
一道青色的身影從白霧茫茫的夢煞河上走了過來,他穿著簡陋的粗布麻衣,長相俊秀普通,雙眉緊緊擰著。他看著遠處那個丰神俊朗的年輕修士,聲音森冷地問道:「以我之力,殺你是易如反掌。以我師父之力,殺了在場所有人也不過須臾之間。白極,你有何自信,膽敢作出這樣的事情,引我出來。」
「天擎破海陣!」
白極大聲喝道,一下子便回答了洛漸清的問題。
望著這個熟悉的陣法,洛漸清面色複雜,竟然不知道該作什麼表情。
自從洛漸清第一次遇上這座陣法,他便與這座陣相鬥,一連鬥了整整三十年。
白極的信心原來並不是無理由,此刻在這夢村中,大乘期修士有兩人,渡劫期修士有四人,合體期修士有七人,出竅期修士有十人,可是元嬰期、金丹期的修士加起來卻有上百人!
天擎破海陣並不是說必須得修為高,才可以得到完美的布陣效果,只要人數眾多,它便可以達到巔峰。正如當初妖族在茺州、明州和朝州布下的天擎破海陣,用的幾乎都是三階、四階的地階妖獸的血肉,可卻以上萬的數量,硬生生地布成了驚天大陣,擋住了無數大乘期的人修尊者。
眼前白極布下的這個陣法,威力堪比化神初期的修士,雖說無法對全盛時期的玄靈子造成威脅,卻也能勉強對抗。
洛漸清冷了神色,視線在白極身後的一眾孩子和女人的身上劃過,忽然翻手取出一把劍,腳尖一點,便向這大陣撞去。
這天擎破海陣以白極為陣心,他手持一把長|槍,藉助大陣威力,竟然與洛漸清能夠鬥上數個回合。然而,洛漸清的招式卻越加凌厲,劍劍直刺白極要害,令他臉色大變,趕緊道:「防禦!」
霎那間,白極為首的所有修士都落在了地上,天擎破海陣猛然墜地,形成防禦陣型。
這件事洛漸清早就所料,他只是執著霜浮劍,卻沒有再動作。
一旁的孩子們早已看呆了,他們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家先生,看著那文弱秀氣的先生拿著一把劍和這麼多的仙人纏鬥在一起,甚至還把他們打到了地上!
洛漸清單手執劍,與白極眾人對峙。
白極神情凝重,絲毫不敢放鬆,他小心翼翼地提防玄靈子的偷襲。雖然按照獨絕天老的說法,玄靈子似乎身受重傷,即使過了十年,實力也應當無法完全恢復,可是白極卻不敢放鬆。
正在此時,洛漸清微微一笑,忽然說道:「你是否嫉恨於我。」
白極倏地一愣,下意識地說道:「胡言亂語!」
洛漸清唇邊的笑意卻越來越盛,他目光輕蔑地打量著白極,微微搖首,嘆了一口氣,道:「未曾想到,八十年前,你的境界比我還高出一等,如今卻只有合體期修為。今時今日,我要突破大乘期不過是彈指瞬間,而你想要突破渡劫期,卻還未曾度過那重重天劫。昔日的『玄天四傑』,也不過爾爾。除了佛子,你們其餘三人,我從未看在眼中。」
白極臉色鐵青:「洛漸清!」
洛漸清笑了,明明是一張並不那般驚艷的臉,甚至還不如白極來得英俊,可是當他笑起來后,卻好似明光乍現,令人情不自禁地將視線凝視上去。在夢村人震驚的目光中,只見洛漸清的右手在臉上稍稍一抹,一張俊美絕世的臉龐便出現在了夢煞河上。
這一刻,好似連微風都停滯住了。
再簡陋的粗布麻衣都無法遮蓋住這樣一個耀眼出色的人,一頭黑髮在狂風中獵獵起舞,他微微昂首,精緻的眉眼如墨如畫,薄唇輕抿,不用開口,便能吸引任何人的視線。
他說:「你嫉妒我。」
他又說:「你從來都嫉妒我,嫉妒我任何方面都比你出色。」
白極怒不可揭,他盡量壓制住怒氣,道:「洛漸清!你胡說!我不需要嫉妒你!」
洛漸清勾起唇角:「可你就是嫉妒我。七十年前,我於太華山上,擊敗雲榮,破了『玄天四傑』的神話。四十年前,我領青龍位,率先破了妖族大軍。三十年前,我在那極北之地力戰群雄,你那時不過才出竅後期,我從未將你看在眼裡。如今,你與其他大乘期和渡劫期的修士聯手,才能與我相爭。」
頓了頓,洛漸清臉色古怪地笑道:「白極……我思索許久,才從記憶中想起你的名字。原來,你是白極,你似乎是白家排行第三的少爺嗎?」
洛漸清的聲音中帶著十足的笑意,他高高在上的模樣令白極無法忍耐,握緊手中的槍,但是卻總算還沒衝動到義無反顧地出手。
他啞著嗓子,道:「洛漸清,你……」
聲音戛然而止,白極立刻回首,他身旁的幾位人類尊者也趕緊往後退去。
可是一切卻已經來不及了,玄靈子趁著他們將注意力集中在洛漸清身上的一剎那,抬袖將夢村的所有人都擄到了身後。在一艘地階飛行寶船上,夢村的女人和孩子們還驚魂未定,玄靈子一身白衣站在船頭,化神期大能的威壓重重地壓在白極等人的身上。
洛漸清倏地鬆了一口氣,朝著玄靈子道:「師父。」
玄靈子朝他頷首。
洛漸清好像卸下了什麼重負,他再轉首看向那怒急的白極,嘴角勾起,笑意卻不達眼底,道:「七十年前,我一劍將你白家排行第七的白持重創,今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