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翠竹隨風晃動,細葉婆婆娑娑。
玉霄峰在整個太華山的最中央,被其他六峰包圍住,佔據了一條地階靈脈的最頂級位置。光是一級禁制,玉霄峰上便有九九八十一個;二級禁制有三十六個,正好對應玄天大陸的三十六州;而三級禁制則有九個,象徵九九歸一。
甚至在山巔,還有太華山歷屆太上長老聯手設置的一座封天大陣,可困住大乘期以下的所有修士。
如果說太華山是天下修真者的聖地,那玉霄峰便是太華山的根基所在。
玉霄峰已經連續十三代只收一個徒弟了,一共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玉霄峰的收徒要求太高,必須得是超品的根骨;其二是教養一個徒弟十分費心費力,如果只是單純地收徒,那並沒有任何問題,可是玉霄峰收徒是朝著培養宗門內的太上長老去的。
玄靈子修鍊不過三百一十六年,如今是天下唯一一個化神期的修士。洛漸清十七歲築基,三十二歲結丹,也已經是這一代的人中龍鳳,相信絕對有邁入化神期的那一天。
而如今,玄靈子垂眸看著徒弟那血痕斑斑的掌心,沉默不語。
金丹中期的修士,身體已經強硬如鐵,輕易不可能傷害。
這一道道如同月牙形的傷痕明顯是剛剛才留下,而且是被它的主人用自己的指甲留下。這得是怎樣的決心,才能用根本沒有指甲的手指,將這樣堅硬的皮膚戳破,刺痛流血?
玄靈子並未詢問,只是拂袖從納戒中取出了一個白玉小瓶,將凝碧露取出一點,輕柔地塗抹在那一道道的傷痕上。飽滿圓潤的指腹輕輕摩挲過掌心細嫩的皮膚,洛漸清的身體微微顫抖,酥酥麻麻的感覺便順著手掌傳遞過來。
即使是在塗抹靈藥的時候,玄靈子也依舊淡然平靜,沒有一點波動。
那雙狹長的眼睛稍稍垂下,一身白色道袍高冷卓然,額間的金色劍紋令他高雅出世,威嚴肅穆,令人不敢逼近。他仔細地將洛漸清左手掌心的傷口塗抹結束后,動作順暢地便想再拿另一隻手。
誰料洛漸清卻忽然縮了手,啞著聲音道:「師父,我自己來吧。」
玄靈子的動作倏地一滯,片刻后,他輕輕頷首,將凝碧露遞了過去。
洛漸清沾起一點淡青色的藥膏便往自己的右手掌心塗去。
——他以右手執劍,身為劍修,這便是他最重要的一隻手。左手已經那樣敏感,倘若是真的讓這個人幫他往右手掌心塗抹藥膏,他不知道自己會作出什麼事情。
過了片刻,洛漸清便將藥膏塗完。
淡青色的藥膏隨即化開,洛漸清便感覺傷口處有點麻癢,等他抬手看去的時候,卻見這些小小的傷口已經癒合,只留下一道淺粉色的疤痕。
玄靈子低聲道:「這瓶凝碧露你帶著,不要再弄傷自己。」
洛漸清點頭應是。
不過片刻,兩人便來到竹屋外的空地上,準備試劍。
洛漸清右手執劍,目光凝聚成線,冷肅地望著前方,似乎那裡正有一個敵人。手中的霜浮劍響應著他的招呼,躍躍欲試地發出陣陣青茫,好像已然迫不及待。
下一刻,劍招湧現,劍光大起。
長劍飛舞,衣袂翩躚,青色的劍光在碧翠的竹林間如游龍般四處舞動,激起一陣陣的沙塵。凌厲的劍氣浩浩蕩蕩地掃過整片竹林,卻又把握好了分寸,沒有傷害到竹子本身,只讓它們劇烈搖擺。
劍是地階的本命法寶,舞劍的人是年輕一代的頂級人物。
黑髮無風自動,一張清雅絕世的面容在一道道漂亮的劍招中若隱若現,氣質出塵,劍氣也逼人。如果讓小師妹見到了這番場景,恐怕早已春|心萌動,而此刻站在一旁觀看的卻是玄靈子,他只是淡漠地垂眸,沒有任何評價。
等待這一次的試劍結束后,洛漸清執著霜浮回到了竹屋前。
「師父,這柄劍與我心意相通。」
玄靈子淡然頷首:「嗯,你好好練習。」
「是。」
汗水早已將髮絲打濕,一雙明媚的眼眸中也蕩漾著瀲灧的色彩,洛漸清唇色殷紅,臉頰帶粉,本就美若仙人的臉龐此刻更是出現了驚人的美麗,如湖光山色中最搖曳絢爛的一抹煙霞,極盡天下美色,已然超脫性別的界限。
然而對此,玄靈子並無反應,他稍微再囑咐了一些瑣事後,抬步便走。
洛漸清微微怔住,下意識地喊道:「師父!」
玄靈子轉首看他:「何事?」
洛漸清抿唇許久,道:「師父,您這一次打算閉關多久?」
似乎被問住了一般,過了半晌,玄靈子才道:「短則半年,長則三年。」
洛漸清神色一暗。
這和上輩子截然不同。
上輩子,當這個人收下李修晨后,竟然再也沒有閉過關。整整十八年,他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悉心教導李修晨,讓那個沒有根骨的小子二十歲築基,甚至擁有了越階抗敵的能力。
上輩子他已經是金丹後期大圓滿,只差一步就可以邁入元嬰。然而那時候,李修晨不過才三十四歲,也只是築基後期,竟然帶領一眾正派人士,垮了整整一個大境界,將那柄劍刺入他的心臟。
李修晨在,這個人從不閉關,寧願修為停滯在化神初期十八年;而如今李修晨不在了,這個人立刻繼續閉關,只是囑咐了他幾句瑣碎的事情,便再無任何話說。
酸澀的滋味已經慢慢變得苦澀,到最後化為一道熊熊烈火,炙烤著洛漸清的心。
俊美出塵的臉龐上再也沒有了剛才的欣喜,洛漸清拱手行禮,面無表情地說道:「師父,弟子希望得到您的太上長老令,將一位本不應進入太華山的新人弟子逐出山門。」
洛漸清一直低首等待著玄靈子的回答,過了許久,他才聽到對方聲音平淡地問道:「為何?」
洛漸清又道:「您不用問是誰嗎?」
玄靈子道:「是剛才那個想加入玉霄峰的小子吧。」
洛漸清身子一緊。
他的師父從來不記人,太華山七峰的七個頂尖弟子,他師父都沒記全,如今卻居然記得了李修晨。
洛漸清垂眸斂眉,聲音更加森冷:「是他。師父,在雷霆路時,漸清親眼看到他刻意往後退了一步,躲在了與他隨行的□□歲小姑娘身後,甚至還拉著小姑娘的衣角讓對方完全為他擋住了雷霆。這等不仁不義之徒絕不應入我太華山,請師父明鑒。」
洛漸清手指緊握,死死地等待著這個人的回答。
過了許久,卻聽玄靈子沒有起伏的聲音響起:「既然他已經拜入昊明峰,那自然有廣陵師兄代為查看。這件事你與廣陵師兄說,請他徹查此事,如果真有其事,不要心慈手軟。」
洛漸清緊咬著牙,心中的火焰早已燒成一團。
「漸清,你萬萬不可插手這件事,記住,你應當潛心修行,不要再與那位弟子有過多牽扯。」
話音落下,竹屋的門便被關上。
洛漸清孤獨一人站在那竹屋前,依舊保持著拱手行禮的姿勢。又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站直了身體,用一種苦澀複雜的目光注視著這間竹屋,彷彿能夠看到裡面的人。
是啊,他都忘了,當初就是這個人的本命寶劍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胸口。那把劍太冷,冷得和這個人一樣,數十年的師徒情竟然比不上那個相處十八年的李修晨。如果沒有那把天階法寶玄靈劍,李修晨即使再被天道垂青,也不該跨階斬殺他。
可偏偏,就是玄靈劍!
胸中濁氣翻滾,洛漸清雙眸一縮,趕緊飛身進了一旁屬於自己的竹屋。一進門,他便嘔出了一口心頭血,那自重生來一直在心間回蕩的憤懣鬱氣也至此消散,被滔天的怒意取代。
「你是我的師父,我是你的徒弟?」
「我上輩子恪守本禮,不越雷池半步,到最後換來的是什麼?」
「無音……無音。」
「無音!」
接下來的三天,洛漸清在竹屋中打坐,調養之前被氣得翻滾的心頭血。等到第三天下午時,遠遠的洛漸清便聽到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從玉霄峰下傳來,他立即執劍下山去看,一眼便見著了那個不著調的解子濯。
洛漸清嘴角一抽,轉身就走。
解子濯趕緊跟了上來,二話不說,突然就往下一趴,抱住了洛漸清的大腿:「師兄!!!」
洛漸清:「……」
過了片刻,洛漸清甩甩腿上的傢伙,誰料這傢伙扒拉得相當緊,像塊狗皮膏藥似的,怎麼都甩不開。
洛漸清無語道:「師弟,怎麼說你也是金丹修士了,能要點臉面嗎?」
解子濯毫不介意地搖頭:「不!師兄,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洛漸清:「……」
等到洛漸清將解子濯一路拖著上了玉霄峰后,抱著玉霄峰上的竹青茶,解子濯牛飲一杯,豪爽地直接拿了茶壺往自己的嘴裡灌,相當的牛嚼牡丹。洛漸清沒好氣地斜了這人一眼,解子濯彷彿沒有察覺,等喝完后,才又趴下去抱住了洛漸清的大腿。
「師兄救我!!!」
洛漸清無語地給了解子濯一個爆栗,接著才聽他解釋起來。
原來之前解子濯之所以要找小師妹煉丹,為的不是自己,而是五師弟……的靈獸。那日解子濯去御獸峰找五師弟,沒找到五師弟,到找到了五師弟新馴服的一隻六階靈獸。
解子濯大飲一口茶,道:「師兄,六階靈獸啊!那可相當於元嬰修士,而且是被馴服的!」
洛漸清挑起一眉:「所以你把人家怎麼樣了?」
解子濯嘿嘿一笑:「我就和它幹了一架。」
洛漸清可不信以解子濯金丹初期的修為,能對一隻六階靈獸產生什麼威脅,可是世事難料,解子濯不知道,這隻靈獸身上有暗傷,五師弟離開就是為了給這隻靈獸找丹藥去的。面對解子濯這等沒臉沒皮的挑釁,那靈獸早有靈智,肯定按捺不住,於是不顧暗傷地與解子濯打了起來,最後被解子濯打成重傷。
解子濯原本還想著「我居然這麼強了?」,然後便被聞訊趕到的五師弟打成了豬頭。
五師弟已經讓整個御獸峰的弟子見到解子濯就要一頓暴揍,揍不過就喊他來揍!於是在洛漸清不在的這段時日里,解子濯是人人喊打,已經慘到經常要閉關的程度了。
解子濯自知理虧,便想找小師妹煉丹救活那隻靈獸,可小師妹才不管他,所以他今天又來找洛漸清了。
解子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嗚咽道:「師兄,再過一年就是宗門大比了,如果不把那隻靈獸的事情解決,五師弟肯定要把我往死里揍!他的修為不如我,可是他的那些靈獸也太可怕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一邊說著,解子濯一邊抱緊了大腿,開始從幾十年前悉數起來。他先是說自己小時候曾經陪著洛漸清在訓誡門裡罰過跪,一會兒又說他們兩人有一起偷看三師姐洗澡的情誼……
這些話聽得洛漸清額頭青筋直跳:「你休得胡說!當年是你硬拉著我去的,我都不知道那是三師妹的……咳咳,而且不是你陪我罰跪,是我陪你罰跪!師父他……」聲音到此,戛然而止。
解子濯沒發現洛漸清的異常,他替洛漸清說道:「是是是,我知道玄靈子師叔對你向來嚴苛,明明不是你的錯也要你和我一起跪。師兄,你這次就幫幫我吧,我不要你的玉牛梳了,你只要……咦?」
一把棕黃色的玉制短梳忽然出現在了解子濯的面前。
解子濯趕緊地將那玉牛梳搶下,他抬頭靦腆一笑,本想向洛漸清道謝,卻見自家這位被稱為「太華一枝花」的大師兄淡然一笑,清雅澄澈的雙眸里閃過點點星芒,彷彿能將人吸引進去。
「將它……帶給小師妹吧,告訴她,我心有所屬,讓她不要再痴等了。」
這聲音輕柔低悅,聽得解子濯漸漸入痴,等到洛漸清起身送客的時候,解子濯才恍然回神。他用複雜深邃的目光望著自家師兄,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說道:「師兄,三十三年的情誼,小師妹不會對你忘情的。你就算是用這樣的借口,她也絕對不會信。」
洛漸清忍不住低笑出聲,看得解子濯又呆了一瞬。
和上輩子一樣,所有人都以為他的「心有所屬」只是個借口,可是卻沒人知道,他沒有說謊。
不過解子濯的話倒是提醒了洛漸清,他凝眉問道:「我記得兩個月後就是新入弟子的第一次歷練了。這一次是派小師妹領隊?」
解子濯重重點頭:「是,師兄,是小師妹。」
這件事已經過去太久,但是稍一提醒,洛漸清便回想起來。
解子濯說小師妹不會對他忘情,可小師妹最後仍舊嫁給了李修晨,成為了他的第一個妻子。因為就是在這次歷練中,小師妹與李修晨一起掉入了某位元嬰大能的遺迹里,最後被欲毒所侵,不得已地與李修晨發生了那樣的關係。
以李修晨的品性和自己對小師妹的了解,解子濯都能想到,那個不過才鍊氣三層的小子是怎樣在他金丹初期的小師妹神智不清的情況下,對她進行侵|犯的。他記得上輩子小師妹回來后,足足閉關了五年,在閉關前還來過玉霄峰找他。
小師妹在峰底等了整整十日,他因為想讓小師妹斷了心思,便狠心沒去理會。
那時候的小師妹剛剛*,羞辱她的人正是玉霄峰上的李修晨,可她為了自己仍舊來到仇人所在的地方苦苦痴等。想到這,洛漸清便心痛難忍。
他絕不會再給那個惡徒□□他的小師妹的機會!
即使之後小師妹屢次被李修晨所救,最終無可奈何地決定嫁給對方,可他也不允許李修晨在那樣的情況下強上他的師妹。《求仙》這書寫的毫無下線,甚至把那秘境中的情況都寫的一清二楚。
『這師姐早已渾身發熱,卻死活不肯動彈,最終李修晨難以忍耐,拉住了師姐的手,師姐的眼角便劃過一滴淚,過了許久,終於也拉住了李修晨的手。之前剛見面時候的傲氣在欲毒下消散得一乾二淨,李修晨翻身壓住了這位傲慢任性的師姐,撕開了她的衣衫。』
下面的描寫更是難以啟齒。
眼睛已然通紅,這件事洛漸清早有準備,他盡量平緩了心境,轉首對解子濯說道:「我會向掌門師伯請命,兩個月後的歷練由我來帶隊,你讓小師妹不要著急,慢慢為你煉丹。」
解子濯一愣:「師兄,帶領新人歷練這種小事不需要交給你的。」
洛漸清重重搖首:「這次我去。」
解子濯一頭霧水地點頭。等到解子濯即將離開的時候,洛漸清神色淡漠地看著他,語氣平靜地說道:「那個李修晨到了昊明峰后,如何了?」
一提起這個名字,解子濯便臉色一黑,道:「還能如何?根骨那麼差,好像至今沒有進入鍊氣期。」
洛漸清瞭然地頷首,最後小聲道:「師弟,我不喜歡他。」
解子濯忽然一愣,接著嘿嘿一笑:「我明白了,師兄,你就放心好了。」
很快,解子濯便化為一道銀光消失在了天際。至於之前所說的「逐出師門」的事情,洛漸清完全沒有與解子濯提,因為他知道,就憑他空口白話,根本不會有人信,而且那位柳瀟瀟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恐怕也會支持她的晨哥哥。
這種打草驚蛇的事情,洛漸清不會去做。
看著玉霄峰下一片郁蔥繁茂的叢林,洛漸清眉頭微蹙,最終長嘆一聲。
兩個月後他便要帶領新人弟子進行試煉了,在這段時間內他得潛心修鍊,至少得將渾身不停亂竄的靈力給處理得當,境界……不、能、再、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