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從H市回T縣需要坐三小時的大巴,花染到了鎮上先去了一趟曾經的高中,沒有太大波折就拿到了畢業證。
從鎮里到村裡又需要二小時的車程,等她回到村裡已經下午五點。她原本想先去拜訪教她刺繡的花婆婆,可因為剛好趕上飯點,最後決定去自己曾經的家看一看。
花家村是個百餘戶的小村子,坐落在海拔2000多米高山的山腰上。這裡的人家家戶戶都姓花,花染家曾經是村裡唯一的醫生。由於位置原因,花家村過去十分貧困落後,不過近幾年由於旅遊資源和一些高山蔬菜茶葉項目的開發,村民的生活水平顯著提高了不少。
3月的高山上氣溫還相當低,不過花染運氣不錯,最近幾天放晴,因融雪而泥濘的道路因此已經晒乾。比起兩年前,村裡現在的夜晚明亮了很多,花染就著屋子裡漏出的燈光和明亮的月色向著自己曾經的家走去。
口中呵出的白霧在月光下顯出迷離的質感,再見過去破舊的房屋所在之處已化作一片平地,她一時有了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原本的舊房子和兩畝地不過抵了四千兩百塊錢,十五萬五千八百塊,她永遠記得自己離開這裡時身上背負的是多少錢的重量。
家家戶戶都差不多是這個時間吃晚餐,所以村道上除了花染空無一人。蟲子在這種季節還不會出來,也聽不見鳥雀的鳴叫,周遭安靜得只有風聲,和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聲響。
兩年她一共還了兩萬,而這其中有一半是利息,還清之日彷彿遙遙無期。在他人所謂青春的這個年紀,青春早已離她遠去。
花染駐足了一會兒,直到身上確實感覺到了徹骨的冷意后才離開。
村長家坐落在離村口不遠的地方,是一棟三層的排屋,算是村子里難得的好房子。房子前不遠處有個水泥澆築的廣場,是村子里集會的地方。
「村長爺爺,村長爺爺?」院子的門和一樓客廳的門都沒關,花染站在院外叫了幾聲之後才走進去,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頭也迎了出來。
「啊?是、是染丫頭回來了嗎?」老人的眼神和耳朵似乎都不太好,不過聲音特別宏亮,說著一口方言。
「是我,村長爺爺,我回來了。」
「哎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還說天那麼黑,要不要叫你栓子哥去接你呢。」花建國幾步下了台階,花染趕緊上去扶他。
「不用的,我還認路呢。大哥二哥還有小妹和伯伯嬸嬸們還好嗎?您老的身體怎麼樣了?」
「都好都好,我身體還好著呢。染丫頭你手怎麼那麼冰啊,快進屋進屋。」
花染扶著花建國進門,大家似乎剛吃完飯,幾個男人坐在飯桌旁,一位中年婦女正在收拾桌子。
中年男人吧嗒吧嗒抽著煙袋,見花染進來對著她點了點頭。青年男子表情冷漠,彷彿沒看到她一般。倒是年紀稍輕的一位男孩,見到花染進來笑著叫了她一句。
「小染,你回來啦。」
「大伯,嬸嬸,大哥,二哥。」
中年婦女「嗯」了一聲,收拾完桌上的東西轉進了廚房。氣氛一時有些沉悶,花染抿了抿嘴唇也不再開口。
花建國卻彷彿什麼都沒感覺到,一邊拉著花染坐下,一邊問道:「染丫頭吃晚飯了沒?我叫你嬸給你下碗面。」
「不用了村長爺爺,我已經吃過了。」花染極力露出笑容,坐下以後就從背包里往外拿東西,「對了,我給大家帶了禮物,不知道……」
「禮物就算了,花染你什麼時候能把錢還回來?」年紀稍長的青年在幾人當中表現得最冷漠,這時候開口也徹底把氣氛弄僵了。
「栓子,你亂說什麼!」花建國大聲斥責孫子,花染已經低下頭去。
「我說什麼?我們家借了她最多的錢,可這兩年她還了多少?我娶不上媳婦是因為誰?你病了不肯去醫院又是因為什麼?當初要不是你幫她把其他人的錢還了,她能走出村子?」栓子眼神厭惡地看向花染,「當初不肯嫁人,出去也不知道做什麼勾當,該賺不少錢吧?衣服穿得都是名牌了,卻沒錢還我們嗎?」
「住嘴!」花建國氣得手抖,隨手抓起身邊的煙灰缸就要朝著栓子砸去,「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你爹都不敢這麼和我講話。」
「爺爺,不要。」花染嚇了一跳,趕緊拉住花建國的手。
中年男人仍舊沉默地坐著,似乎完全沒有看到這些場景。反倒是進了廚房的中年婦女聽到動靜跑了出來,跟著勸阻花建國。
年紀稍輕的男子見事不好,趕緊推著自己大哥走,「大哥你少說兩句,小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先上去吧,不要再惹爺爺生氣了。」
「怎麼,東子你還喜歡她?還奢望能娶她呢?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住口!」沉默良久的男人終於開了口,在他厲聲呵斥中,栓子似乎也偃旗息鼓了。
「栓子啊,別撅了,快走吧,讓你爺爺消消氣。」中年婦女見花染攔著花建國,趕緊把大兒子拉走。
花建國身子骨沒有過去硬朗,又不敢強扯花染這個女孩子,弄到最後只狠狠地把煙灰缸砸到了地上。花染進門不到五分鐘就發生了這種鬧劇,他只覺得老臉都沒地方擱了。
「染丫頭啊,栓子的話你別放心上。唉,晚上還是住你妹妹的房間,你早點去休息吧。」花建國和大兒子一起住,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孫女如今在鎮里讀書,花染如果回來一般會和她一起睡。
「嗯,我知道的。」花染勉強笑了一笑,強忍住眼淚,堅持著把帶來的東西一一送到每個人手上。
「小染,你不要在意大哥的話,他最近在研究種菌子,成果不大好,心裡有點煩。」
「我知道的二哥。」
花染知道栓子為什麼會這樣,所以也無法對他產生怨恨。當初十六萬的借款,零零散散的部分都是村長家幫她還了,加起來一共有七萬左右。雖然是村長,可花建國家也並不富裕,這幾乎是他們全家這十幾年的全部存款。
栓子年輕的時候也出外打過工,被騙去工地做了兩年,斷了兩根手指不但沒拿到賠款,甚至連工錢都沒有拿到,最後又回了村裡。
村子里的年輕人大多嚮往外面的生活,所以很多人都像花染一樣去外面打工。近幾年雖然因為政府扶植高山村落建設,吸引回了一些人,但村中年輕勞動力依舊處於尷尬的境地。
年輕人少,年輕的女孩子更少,留下的男青年結婚成了大問題。出外打工的女孩子大多希望嫁在外面,出外打工的男孩大多卻還是只能回來娶親。像花染這種長得漂亮又踏實的女孩子,要不是身上背了那麼多債,早就成為了眾人追捧的對象。
花染明白,栓子對自己態度的改變其實並非單純因為錢,甚至不是因為自己拒絕了他的追求。錯就錯在她不應該去做那種工作,還被栓子知道。她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是靠雙手吃飯,後來才知道栓子說得並沒有錯。
花染整理著床鋪,山裡濃重的濕氣讓棉被似乎也沒有那麼鬆軟——她已經開始懷念藥店的小房間和白書一明快的笑容了。
「染丫頭,睡下了嗎?大伯想和你談談。」
花染愣了一愣,然後一邊應著一邊開門,「還沒呢,大伯有什麼事?」
中年男人表情嚴肅地站在門外,見花染開了門之後沒有立即開口,兩人相對無言地站了好一會兒。
「大伯,你有什麼事就說吧。」花染之前看到大伯的態度,心中差不多有了預感。誰都不是富裕的人,那麼多錢借在人家手中又怎麼可能安心呢?
中年男人嘆了一口氣,幾次張嘴都沒吐出話來,最後還是花染問道:「是因為錢的事嗎?」
「染丫頭,我知道你很困難,可你大哥……栓子他最近在種菌子,這個很花錢。」
說到錢上,花染是怎樣都底氣不足的。她現在哪裡拿得出那麼多錢來,又哪裡許得下口?
中年男人見她低頭沉默著,又道:「而且你村長爺爺身體也越來越差,西藥有多貴你也知道,因為缺錢他都不肯去醫院。」
花染猛然抬起頭來,通紅著眼眶問道:「村長爺爺怎麼了?他,他的病是不是很嚴重?」
「唉,他最近有一次暈倒,送醫院去說是心臟有毛病,最好做個心臟搭橋。」
若說花染還有什麼在乎的人,那花建國一定要算一個,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看到這個老人因為自己有個三長兩短。
「我知道了,大伯,我會想辦法的。」
中年男子臉上有幾分尷尬,也有幾分難堪,「染丫頭啊,對不起,大伯沒辦法幫你什麼……明明你爹……」
「不要這樣說大伯,你們已經幫了我很多,真的謝謝你們。我會想辦法的,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花染許下諾言,心中已經亂成一團。正在這時,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你在這裡做什麼?兒子反了你也跟著反了是不是?」
中年男人看到自己的父親,臉色一時變得更差。
花建國憤怒地推開了自己的兒子,厲聲道:「你兒子說得出口,你也有臉說得出口?你的命是誰救的?花染她爸是為誰死的?她爺爺救過你爹的命,她全家都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嗎?」
「爸……」中年男子被當面揭了傷疤,頓時狼狽不已。
「別叫我爸,我沒你這個兒子!」
「村長爺爺,你別生氣,」花染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別人因自己吵起來,「大伯不是來問我要錢的,他、他是來替大哥道歉的。」
「染丫頭,你別幫他說謊。」在花染來之前幾個人就在和他說過這件事,花建國知道自己兒子和孫子是什麼想法。
「是真的,是真的爺爺,大伯真的是來道歉的。」花染見他又要動氣,聯想到大伯剛才說的心臟問題,一時緊張不已,拉著他的手臂道:「爺爺你別生氣,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一邊說一邊向中年男人使眼神,對方似乎這時才回過神來,趕緊道:「是這樣的,爸,我剛訓了栓子一頓,這來給染丫頭道歉呢。」
兩個人好不容易把花建國勸下,花染等兩人走後已經精疲力盡。在白家漸漸獲得的能量彷彿開始消失殆盡,新的重擔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