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懂事
在皇帝上一世的印象里,周明均並非無名之輩。
他是周氏一族最出色的的子弟,少有慧名,未及弱冠便連中三元,為官后政績卓越,先就任地方,后歸中樞,誠為周氏一族的脊樑。
但若只是這樣,他當然不會這樣在意。
更重要的是,周明均還是皇帝隱藏的情敵。
上一世,跟小媳婦成婚之後,他便偷偷摸摸的打聽過,若非他及時下旨將小姑娘定下,魏國公府只怕就將她嫁給周明均了。
畢竟那是董老夫人的娘家,門風清正,周明均人也靠得住,妙妙還挺喜歡他。
為這事兒,皇帝酸的牙疼,含譏帶諷的跟小妻子說了好幾回,現下聽內侍回稟,提及周明均這名字,登時便坐不住了。
「不成,」他自語道:「朕得看看去。」
英國公一臉黑線:「不至於吧。」
「妙妙這麼小,心思單純,被人騙了怎麼辦。」皇帝憂心忡忡道。
拉倒,第一個騙人家的就是你吧。
英國公在心裡吐槽一句,然而見皇帝面上急切神色不似作偽,終於也沒說出口,眼神揶揄,目送他急急離去了。
……
魏國公與方良正陪同董太傅說話,董老夫人則帶著兩個女兒準備今日午宴的菜色,孩子們還在後頭躲貓貓,三代人共聚天倫,極為和美。
「陛下怎麼來了,」見皇帝過來,董太傅微生詫異,卻還是笑道:「請恕老臣有失遠迎。」
「太傅說哪裡的話,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皇帝趕忙將他攙起,真心實意道:「朕不過是想來探望罷了,只是不巧,竟撞上家宴了。」
這話說的,當真大義凜然,叫人挑不出毛病來。
然而就像是婆媳之間是天敵一樣,岳父與女婿之間,也是天敵。
自從道清大師的事兒出了之後,魏國公與皇帝便生出一種微妙的爭寵關係來,皇帝同董太傅說話時,魏國公便在一邊兒聽著,瞧不出神情如何,見二人語畢,方才緩緩開口。
他語氣溫和:「可巧臣等正行家宴,陛下若不棄,不妨留下,一道用飯。」
連「家宴」兩個字都說出來了,知情識趣的人便該自覺退避,不要礙事,然而皇帝似乎沒接收到來自於岳父的潛台詞,笑容滿面。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道:「說起來,朕也要叫魏國公一聲岳翁,今日家宴,當真恰如其分。」
皇帝這句話說的有點兒無恥,似乎完全忘了當初是自己說「先看看有緣無緣,一切待定」,也不打算認賬了。
然而皇帝畢竟是皇帝,便是白紙黑字寫了約定,都未必能奏效,更不必說當初魏國公純真善良如白蓮,連個憑證都沒有,便信了他。
扯出一個陰森的笑,魏國公莫名覺得腳有點兒癢,在地上重重的蹭了兩下,沒再出聲。
董太傅人老成精,自然察覺的出這二人之間風起雲湧,卻也沒說什麼,至於方良,則是低著頭品茶,也不言語。
皇帝被晾在一邊兒,也不尷尬,厚著臉皮問:「妙妙呢,怎麼沒看見她?」
董太傅老神在在看女婿方良,方良滿臉茫然看姐夫魏國公,魏國公拿靴子底蹭地,笑的森寒:「不知道呢。」
皇帝:「……」
果然把岳父的好感刷負了。
……
妙妙跟哥哥姐姐們在後院里玩兒了許久,方才聽見姨母呼喚。
「吃飯啦,」方夫人沖他們笑道:「先去洗把手,看你們臉上髒的,都成小花貓兒了。」
魏平遠最壞,看一眼妙妙,笑嘻嘻的叫道:「最晚去的人沒雞腿吃!」說完,便硬拉著周明均,一溜煙跑掉了。
妙妙又氣又急,然而小短腿跑不快,怎麼也追不上,急的小臉漲紅。
「沒事兒沒事兒,外祖母會做很多,肯定有妙妙的份兒,」蘭蕊姐姐沒走,守在她身邊,溫柔安慰道:「要是沒有了,妙妙就吃我的。」
「那怎麼行?」妙妙拉著小姐姐的手,想了想,認真道:「我們一起吃。」
方蘭蕊輕輕揉她小腦袋:「好。」
……
既然是家宴,自然要一家齊聚,才好動筷。
皇帝是天子,本該上座,然而他打著自己也是魏國公府女婿的名頭留下,卻壓在董太傅頭上坐,就有點兒打人家臉了,為了挽救自己已經跌到底的好感度,皇帝自然十分謙讓,堅決讓董太傅坐了上首,自己在下。
在他心裡,董太傅也擔得起這樣的禮遇。
男人們寒暄起來,因是家宴,倒沒說什麼政事,只隨意無關緊要之事罷了,正說到一半兒,魏平遠和周明均連一道過來了。
魏平遠此前見過皇帝幾回,自然認識,認出后便告知周明均,一道施禮。
皇帝剛得罪了岳父,岳母那頭又態度含糊,忙不迭拉攏二舅哥,示意他們二人起身後,一本正經的噓寒問暖。
只可惜魏平遠卻不怎麼買賬,姿態恭敬,言語謙和,口中卻總是「嗯」「是」「對的」「謝陛下關懷」之類的套話,一句實在的都沒有。
這小毛頭,真是滑不留手!
皇帝正黯然神傷呢,魏國公卻催促兩個孩子入席,尤其是對著周明均,態度可比對他親近多了,不由自主的,他多打量了周明均幾眼。
未來的棟樑之臣還很年幼,面容稚嫩,五官青澀,眉宇之間卻有清正之氣,不似俗輩。
「謝姑丈關懷,」他向魏國公笑道:「可阿蕊和妙妙都沒到呢,我去還是看看吧。」
「好孩子,」魏國公感慨道:「真懂事。」
皇帝深覺自己心口被捅了一刀,颼颼的往裡灌著冷風。
然而妙妙和蘭蕊姐姐卻在這時來了,她年紀小,一路雖沒小跑,卻也走得急,白嫩嫩的腦門兒上全是汗珠兒,皇帝正待說話,周明均卻先一步迎了上去。
「看你,」他自懷了取了帕子,輕輕遞過去:「擦一擦再用飯,不小心的話,會生病的。」
妙妙接了過去,笑的感激:「謝謝明均哥哥!」
才認識多久呢,就叫上明均哥哥了。
皇帝心頭酸水兒噗嗤噗嗤的冒,卻聽魏國公在近處感慨起來,語氣欣慰:「看看他們,多好啊。」
「是呀,」沒等皇帝傷懷,魏平遠便附和自己阿爹了:「先前外祖父教過我一句話——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皇帝被岳父和二舅哥正反兩面夾擊,毫無還手之力,又無助,又傷懷,看著小媳婦,輕輕叫了一聲:「妙妙。」
「小哥哥?」小姑娘這才看過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皇帝更覺扎心了:「有一會兒了。」
魏國公冷笑著看這一幕,董氏則輕聲道:「妙妙,怎麼好叫長輩們等著?快到阿娘這兒來。」
一大桌子人在,妙妙還是很懂事的,噠噠噠跑到阿娘身邊坐下,全然忘了回答皇帝這事兒。
皇帝:「……」
朕傷心了,朕有小情緒了!
這場家宴在莫名其妙的氣氛中結束了,魏國公看見皇帝便覺得膈應,同董太傅和妹夫說一聲,忙不迭要抱著小女兒回府。
妙妙還坐在原先的席位上,因為小孩子們離得近,她同周明均,也比同皇帝更近,所以先向他道別:「明均哥哥,妙妙走了,改天再來找你玩兒。」
末了,又去看皇帝:「小哥哥再見。」
皇帝譴責的看著她,希望小媳婦能幡然醒悟:「嗯,妙妙再見。」
然而他還沒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魏國公便先一步將小女兒抱起:「走了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外祖父。」
妙妙應的很乖:「好呀。」
皇帝:「……」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大概就這樣。
皇帝離宮,宣室殿內卻也有臣工藍批議事,並不會因此推遲。
英國公這會兒還沒走,瞧見皇帝像斗敗的公雞一樣氣餒,雞冠子都耷拉下去了,就知道此去不順,唯恐自己做了出氣筒,正待跑路,卻被皇帝眼明手快給逮住了。
「妙妙變心了,」皇帝悶悶道:「怎麼辦。」
英國公看他垂頭喪氣,倒有些於心不忍:「陛下被誰綠了?」
「你才被人綠了!」皇帝被踩到痛處,怒道:「妙妙才不會喜歡別人呢!」
……是你自己說你媳婦變心了的啊!
英國公被懟的無語,半晌,方才道:「那是怎麼了?」
皇帝哼了一聲,滿臉妒色:「這才跟周明均認識多久呢,就變成明均哥哥了,連道別時,都叫他排在朕前頭!」
英國公想了想,一針見血:「是不是因為,他們坐席離得更近?」
「不可能!」皇帝斷然道:「即便是這樣,也還有別的事兒呢。」
「跟周明均道別時,妙妙說了十六個字,跟朕道別,只說了五個字,這還不夠明顯嗎?」
英國公瞠目結舌:「……」
怎麼還有人專門數這個,陛下你是有一顆玻璃心嗎?!
「這倒不能怪妙妙,」皇帝因妒生恨,面容扭曲:「一見那周明均,朕就覺得他不是好人,妖里妖氣跟個狐狸精一樣,年紀小小的幹什麼不成,非得搶別人媳婦!」
英國公:「……」這如涕如訴的控告。
得虧他叫自己兒子去書院念書了,不然少不得在皇帝這裡擔一個男狐狸精的名頭。
「要不,陛下就給他賜婚吧。」英國公略一思索,建議道。
「不,」皇帝斷然拒絕:「叫別人看著,豈不是朕怕了他!」
拉倒吧,除去陛下你,還有誰在意這些破事兒!
英國公深感自己不該今日進宮,平白添了一肚子牢騷,末了,只能和稀泥道:「關鍵還不是在妙妙嗎,陛下要是將人哄好了,哪還有這麼多波折。」
「你說的有道理,」皇帝深以為然:「還是得從妙妙那兒下手才行。」
如此過了幾日,等到小姑娘回宮時,便發現小哥哥的態度怪怪的。
雖然還是待妙妙很好,但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兒。
這天晚上,妙妙擦洗完之後,對鏡抹了香膏,正打算到塌上去睡呢,便見皇帝湊過來,溫柔問她:「妙妙呀,小哥哥對你好不好?」
妙妙回答:「當然好呀。」
「嗯,」皇帝滿意的點頭,又問:「那是小哥哥好,還是明均哥哥好?」
妙妙想了想,給了一瓶萬金油:「都好。」
「都好是什麼意思,」皇帝腦門上冒出幾根黑線:「哪個更好一點兒?」
「小哥哥,你吃醋了嗎?」妙妙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皇帝老臉有點兒掛不住:「哪兒有!」
「不能這樣,」妙妙目光清亮,認真道:「妙妙跟婷婷是好朋友,但是沒有不許婷婷跟別人玩兒,你這樣做,不太好。」
「……」皇帝噎住了:「這不一樣。」
妙妙歪著頭,誠懇的問:「哪兒不一樣?」
小媳婦這麼小,怎麼跟她說,男女情/愛跟朋友是不一樣的?
直接說出來,是不是顯得他有點兒齷齪了。
皇帝憋得心口作痛,頓了好一會兒,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妙妙語重心長道:「這麼大了還不如妙妙懂事,要改。」
「……」皇帝:「總之,小哥哥跟明均哥哥是不一樣的。」
妙妙不厭其煩的問:「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嘛?」
……
……
「因為朕年紀大,懂得多,說什麼你都聽著就是!」皇帝惱羞成怒:「哪有這麼多為什麼為什麼!」
他這麼凶,然而妙妙一點兒也不怕,反而嘀咕:「怎麼跟小孩子一樣,真不懂事。」
「……」皇帝額頭開了一朵十字小花:「你說什麼?」
妙妙道:「沒什麼。」
「沒什麼?」皇帝不依不饒道:「那剛才的話是誰說的?」
妙妙想了想,誠懇道:「一隻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小貓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