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占卜
一句話落地,滿園寂靜,當真是連樹葉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個分明。
魏國公寵愛小女兒,從沒想過叫她嫁進皇家,更別說是進皇帝的後宮了。
道清大師這句話說完,他人便愣在原地,直接僵了,回憶此前董氏所說,心中登時悔意翻湧。
「命理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事涉皇家,我等不敢妄言,」魏國公緩過神來,勉強一笑,只欲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還請大師慎言。」
身負鳳命,將生天子,這樣一句評語,從一位備受尊崇的禪師嘴裡說出,被皇帝忽略的可能性太小了。
開國公府出身的嫡出姑娘,又有董太傅這樣的外家,妙妙做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等她長大,要麼會嫁給當今,要麼便會被當今指給將來的太子。
在魏國公眼裡,這兩個選擇,都不怎麼好。
當今就不必說了,比妙妙整整大了十六歲。
——至於太子?
皇帝尚未娶妻,這會兒還沒影呢。
等到太子生出來,妙妙都多大了,更不合適。
他的小女兒,只要嫁個她喜歡的,平安喜樂一生就很好。
受了委屈,也有父親和哥哥撐腰,魏國公府永遠是她避風的港灣。
不像是皇家,打落牙齒伙血吞,都沒地方說理去。
不欲久留,魏國公最後向道清大師一禮,打算先將小女兒送到岳父那兒去。
有董太傅的面子在,皇帝總不會太過強硬,說不定還能慢慢商榷轉圜。
然而,還沒等他轉過身去,便聽道清大師一笑:「命中有時終須有,國公不必心急,你怎麼知道,那不是前世姻緣,今生再續?」
他似乎話裡有話,魏國公心中微動,眾目睽睽之下,卻也不好開口一問,恰在這時,卻見身前人流迅速分開,露出一條寬敞路徑。
「這是怎麼了,」皇帝聲音有種類似日光的明朗,帶著淺淺疑惑:「人都聚在這裡?」
正值七月,天氣很熱,魏國公背上卻生了冷汗,正待將懷裡小女兒放下見禮,卻聽她杏眼一亮,很清脆的叫了一聲:「小哥哥!」
「嗯?」魏國公幾乎來不及捂住她的嘴,低聲詫異:「妙妙,你叫誰呢?」
這句話剛剛問出口,他便覺皇帝目光越過前面幾人,往這邊看過來,當即心中大驚。
然而,更讓他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邊,皇帝竟走到自己面前來,笑吟吟道:「呀,是小妙妙。」
世人對這位幾乎將先帝諸子屠殺殆盡的天子心存敬畏,妙妙卻渾然不怕,甜甜的向他一笑,脆生生道:「小哥哥好。」
「妙妙也好。」皇帝笑的溫柔,伸出手去,作勢要抱。
魏國公不好硬攔,只得將小女兒遞過去。
皇帝接了,竟也抱得有模有樣,溫聲細語的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來算命,」小姑娘在他懷裡,倒不拘束,直言道:「阿爹說有個老爺爺算得准,帶妙妙來看熱鬧。」
「哦,」皇帝應了一聲,又問她:「算出什麼來了?」
小姑娘臉一皺:「妙妙好像要倒霉,算完之後,他們都不說話了。」
皇帝面上笑意微斂,不怒而威,轉向道清大師,語氣倒還和善:「怎麼回事?」
道清大師輕嘆一聲:「陛下,還請借一步說話。」
皇帝看他一眼,微微頷首,算是允了。
道清大師看一眼魏國公,道:「也請魏國公同行。」
芳頤園內室極為雅緻,古韻含香,窗側梅花香爐裊裊,與牆畔寒江清梅圖相得益彰,內室人卻無心觀賞。
「你說,妙妙是天生鳳命,更將生育天子?」皇帝面有狐疑之色,雙目如電,在道清大師面上打量。
「確實,」道清大師絲毫不怵,頷首道:「魏小娘子福壽俱全,命格貴重,兒女雙全,正是世間無二的鳳命。」
皇帝似是不信:「朕膝下尚無子嗣,若是有,也差著年紀,至於朕……」
他輕輕搖頭:「年歲之間,便差的更大了。」
皇帝這話正合魏國公心意,他自己不好說出口,這會兒皇帝說了,跟著附和倒是無礙:「陛下所言極是,大師只以面像而言來事,未免略顯荒謬。」
「非也,非也,」道清大師微微一笑:「魏小娘子的有緣人,不是近在眼前嗎?」
魏國公先是一驚,隨即才想到另一處。
——皇帝先前人在西北,同魏國公府又沒什麼交際,妙妙怎麼認得他?
只是這會兒皇帝還在,倒不好馬上問出口。
皇帝聽了道清大師這話,也面露詫異,正欲開口,卻被他擺手制止。
「表面相差甚大,誰又知是否姻緣天定?」他捻須一笑:「老僧說的不準,二位不妨各請長輩,問上一問。」
魏國公父母已然辭世,皇帝亦是,既然說是問及長輩,自然只能占卜。
魏國公不怎麼相信鬼神之說,這會兒倒是起了幾分心思。
畢竟占卜這事兒誰都說不準,只要有一邊兒黃了,指定是成不了的,也就點頭,應了此事。
道清大師卻轉向魏國公,道:「小娘子命格貴重,尋常人是壓不住的,嫁與常人,反倒不會順遂,唯有天家龍氣,方可相得益彰。」
魏國公心中一凜,向他一笑:「多謝大師提點。」
皇族神位皆在奉先殿,魏國公與妙妙自然不好過去,父女倆同皇帝道別,便返家去了。
路上,魏國公方才問:「妙妙,你什麼時候見過陛下?」
「唔,之前在外祖父那裡見過,」小姑娘想了想,還是說不出個準兒來,伸手比劃了一下,道:「大約是這麼久之前。」
「……」魏國公有轉瞬的無語,隨即又問她:「那怎麼對他這樣親近?哦,還叫他小哥哥。」
「小哥哥是好人,」妙妙兩眼發亮,開心道:「他給妙妙糖吃≧#8711;≦!」
魏國公蹙眉看她:「幾塊糖就把你給買了?」
「沒有沒有,」妙妙擺擺小手,認真道:「樹上有蛇,他救了妙妙。」
「有蛇?樹上?」魏國公越聽,眉頭蹙的越緊:「你爬樹了?」
小姑娘這才發現,一不小心將自己給賣了個乾淨,趕忙閉上嘴,什麼都不說了。
魏國公想起那個天生鳳命的預言,心中擔憂更甚:「回去再收拾你。」
他這句話說的太早了。
還沒等收拾爬牆上屋的小女兒,魏國公就被董氏堵住,支開侍從,罵的狗血淋頭。
妙妙也不例外,蔫噠噠的站在一邊,低著頭,不敢吭聲。
「我不是說過嗎,別帶妙妙過去,別帶妙妙過去,那兒不定說出些什麼來,你也答應了,怎麼轉頭就帶她去了?」
董氏人剛到那閨中密友那兒,便聽說道清大師給自己小女兒算了一命,說她天生鳳命,將生天子,慌得一顆心險些從喉嚨里跳出來,打聲招呼,趕忙回府。
魏國公低頭認錯:「是我不好……」
「當然是你不好!」董氏氣怒交加,一貫溫婉的語氣,也沖的厲害:「有道清大師這句話,將來哪有人家敢娶妙妙?皇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叫她怎麼辦?!」
董氏愛女心切,口氣難免不好,魏國公也明白,站在那兒等她說完,方才低聲將道清大師的話說了。
「命格太盛,尋常人家壓不住?」董氏默默念了一念,思及此前自己公公做的那個夢,倒有幾分信了,深吸口氣,叫自己心平氣和些:「先往祠堂去,准與不準,一試便知。」
愛憐的摸了摸妙妙的小腦袋,她牽著女兒小手,邊往祠堂走,邊問她:「你是在外祖父那兒,見到陛下的?」
妙妙乖乖的道:「嗯。」
「不對吧,」董氏溫聲道:「我怎麼沒聽說,這兩年陛下往董家去?」
「不是外祖父的家裡,」妙妙道:「是另一個地方,妙妙也不知道是哪兒,外祖父帶我去的。」
「哦,」董氏將這一節記下,打算改日再問自己父親:「我聽你阿爹說,你爬樹了?」
「……」妙妙:「就爬了一回。」
董氏看她一眼:「樹上有蛇,是陛下救了你?」
「嗯,」妙妙似乎想起那時候情景來了,神情既畏懼,又噁心:「那蛇又丑又凶,還要咬妙妙!虧得小哥哥看見了!」
董氏與魏國公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瞧出了相同情緒。
假使不是妙妙說謊,只怕,還真是陛下救了她一回。
難道,世間還真有姻緣天定這一說?
二人心頭存了幾分疑惑,這會兒卻也不好說,徑直往祠堂去,事急從權,甚至顧不得沐浴焚香,齋戒更衣。
遣退侍從,魏國公前頭入內跪拜,肅容行大禮,持香敬告先祖后,方才示意董氏與妙妙入內,同他方才一般行禮。
「歷代先祖在上,」魏國公自靈龕后取出一隻紫檀木盒,從中拿了一對兒銀制占具出來:「今有魏氏女年幼,但求請問姻緣,望請諸位先祖神靈護庇,以證吉凶。」
本朝定都金陵幾百年,深受江南風氣所感,早有擲珓之法流傳,魏國公一脈祖籍福州,自然不可避免,受此影響。
雙陽上吉,一陰一陽中平,雙陰主凶。
對於魏國公而言,只要不是雙陽,便可鬆一口氣。
看一眼魏氏歷代先祖靈位,他暗暗吸一口氣,將手中占具擲出。
銀制占具在地上滾了一滾,在他雙眼眨都不眨的注視之下,停滯下來。
雙陽,竟是大吉。
「……這個不作數,」舔了舔嘴唇,他看向一側董氏,道:「我只是練練手。」
魏國公一向忠厚,能說出這種話來,也是難為他了。
然而董氏這會兒顧不得取笑丈夫,順著他話,道:「再試一次。」
魏國公點頭,心裡默默祈禱幾句,再度將佔具擲出。
那占具在地上轉一個圈兒,終於在夫妻二人注視之下,緩緩停了下來。
屏住呼吸,二人一道湊了過去。
是吉,是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