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衷腸
皇帝蔫眉耷眼坐在邊上,董太傅對著訓了一會兒,又趕著他回宮去了。
看一眼妙妙,他試探著道:「那她……」
「妙妙還沒嫁過去呢,」董太傅沒好氣道:「你接她入宮小聚無妨,留在宮中常住,像什麼樣子?」
「還有你們倆!」他又轉向魏國公夫婦:「女兒被人留住,也不知道上門去要,我問起來,居然還幫著遮掩,越活越回去了!」
妙妙坐在皇帝身邊,聽外祖父將幾個人說了一圈兒,以為要輪到自己了,趕忙低頭認錯:「小哥哥固然做的不當,但妙妙也有錯,外祖父罵我吧。」
隔輩兒親隔輩兒親,這話總是有道理的,董太傅見外孫女低著頭,小臉上有些驚惶,心生不忍:「好啦好啦,這事兒雖礙不過情理,卻也並非十惡不赦。」
「宮中不能無人,陛下回去吧,」他嘆口氣,徐徐道:「至於妙妙,就先在這裡住幾日好了。」
皇帝原本還想說句什麼,見他面上難掩疲態,終於沒有開口,深深看妙妙一眼,起身離去。
小姑娘憂心忡忡的望著他身影遠去,重又低下頭,沒有做聲。
「你呀,」董老夫人見了,反倒一笑:「女大不中留,真是半分不錯。」
……
皇帝回宮之後,便叫內侍宮人們退出去,獨自悶在書房裡靜思。
陳慶守了幾個時辰,都沒聽見內里動靜,在外告罪一聲,捧了膳食進去。
「陛下別太介懷,」他徐徐勸道:「太傅只是一時生氣,過一陣子就好,您與小娘子已經有了婚約,不會有事的。」
「倒也不是因為太傅,」皇帝抿一口茶,浸潤了乾燥的唇,道:「老人家愛護後輩心切,如此行事,並不奇怪。」
陳慶一怔:「那您這是……」
「朕只是覺得,」皇帝合上眼,嘆氣道:「妙妙並不怎麼在意朕。」
「至少……不像朕在意她一樣在意朕。」
陳慶聽得一頓,隨之嘆息起來,然而男女情愛之事,向來容不得別人插嘴,他終究是局外人,不好說什麼的。
「小娘子還小呢,」到最後,他也只是道:「您不能太心急。」
「也是。」皇帝隨口應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往心裡去,執起筷子來準備用點兒東西,卻忽的想到另一處去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妙妙變成人都是在回到現實世界之後,這一次是怎麼了,在夢境里直接變成人了?
還是說,這其間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變故?
從前那老道給的項圈,妙妙七歲時便不見了,既不是丟了,也不是被人拿走了,而是好端端的戴在脖子上,一覺睡醒,卻消失無蹤了。
皇帝聯想前事,心思不覺雜亂起來,許久也沒理出頭緒,索性將這些暫且按下,不去想了。
妙妙在董太傅那兒住下,老人家倒沒問什麼叫她難堪的話,只像是尋常小住一般,態度未曾有異。
她自己卻有些扛不住,悄悄到董太傅書房去,小聲問道:「外祖父,你還在生氣嗎?」
「外祖父不會生你氣的,」董太傅輕輕揉了揉她頭髮:「傻妙妙。」
「那……還在跟小哥哥生氣嗎?」妙妙試探著問。
董太傅卻聽得笑了:「你怎麼叫他小哥哥?」
妙妙被他問的臉一熱:「不然呢?」
董太傅依舊在笑,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有了一點兒別的東西。
「妙妙,」他輕輕問:「在你心裡,只當他是兒時照看你的小哥哥嗎?外祖父是說——有沒有男女之情呢?」
妙妙杏眼有些無措的眨了眨,怔住了。
「情竇初開的小兒女,真可愛呀,」董太傅笑著拍拍她的肩:「回去吧,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出了書房,妙妙心緒亂極了。
不叫他小哥哥,那該叫什麼呢?
此前二人嬉鬧,他讓自己管他叫衍郎,她含羞叫過,但終究不如「小哥哥」三個字順口,再後來,就沒怎麼叫過。
可在她心裡,兒時叫的「小哥哥」跟現在叫的「小哥哥」,真的是同一意味嗎?
她望著院子里嬌艷欲滴的那從月季,忽然遲疑起來。
……
從這夢境中脫身,自然是在清晨。
朝陽東升,陽光斜照,內殿簾幕里隱約透了幾分,準時將皇帝喚醒了。
瞅一眼身邊的小姑娘,他還有點兒迷糊,緩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回到了現實世界。
怎麼辦呢?
他看著身邊沉沉睡著的小姑娘,在心裡想。
妙妙醒來時,見自己在宣室殿的塌上,便知兩人已經返回現實,只是——小哥哥呢?
床榻外邊兒乾乾淨淨,被子也疊起來了,伸手去摸身側地方,只有絲綢的柔滑,卻無半分餘溫。
他大概早就離開了。
從前兩人在一起時,他起床之後,都會在邊上等著她的。
妙妙杏眼眨了眨,先是有些失落,失落完之後又恍然驚醒。
她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起小哥哥。
她一直都生活在他的寵愛里,理所當然的接受著他的付出,依仗著他的心意胡鬧,但卻沒有真正對等的去在意他。
在這段感情里,他是不是時常會感覺到無奈?
自己總是愛鬧他,真不應該。
守在外間的宮人們聽見裡頭動靜,問過之後,方才一道入內,奉了熱水香鹽。
妙妙將鞋襪穿上,沒忍住問了一問:「他呢?」
宮人們會意的答道:「陛下往前殿去處理政事去了。」
妙妙得了回應,反倒躊躇起來,用過早膳之後,在寢殿里磨蹭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往前殿去。
皇帝端坐椅上,正低頭批閱奏疏,就聽陳慶低聲說了句:「陛下,小娘子過來了。」
他聽得神情微頓,卻並沒持續多久,手中御筆不停,連頭也沒抬。
陳慶跟隨皇帝多年,最明了他對小娘子的在意,現下見他態度冷淡,只當他們是鬧了矛盾,心中微動,倒也沒多想。
妙妙期期艾艾的進了內殿,見皇帝在忙,也沒貿然開口,陳慶尋個凳子給她,她便靜坐在一邊兒,等著他忙完。
這一等便了不得了,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皇帝才將筆擱下,端起茶來抿了一口。
「你怎麼過來了?」他問妙妙。
小姑娘起身過去,兩手拘謹的交握,小小聲道:「小哥哥,你生妙妙氣了嗎?」
皇帝淡淡道:「你又沒做錯什麼,朕有什麼好生氣的?」
這種語氣,分明就是生氣了。
妙妙心中一慌,伸手去拉他衣袖,皇帝卻適時的一抬手,躲開了。
妙妙呆了一下。
然而皇帝卻沒在意,只輕輕問她:「你做什麼呢?」
妙妙有點兒無措的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這樣不好,」於是皇帝道:「有失莊重。」
有失莊重?
這句話居然會從他嘴裡說出來?
妙妙臉上帶著幾分訝異,還沒等說話,便聽他繼續道:「你總嫌朕占你便宜,是流氓,太傅也再三警醒,朕想了想,確實不對,應該改。」
皇帝看著她,徐徐道:「有時候太親近了,也不是什麼好事。」
妙妙聽出他話中深意,眨眨眼,道:「小哥哥,你……不想理妙妙了嗎?」
皇帝定定看著她,見她同樣拿那雙澄澈的眼睛回望自己,心頭一痛,似是難以為繼,別過頭去道:「反正你也不喜歡朕,何必勉為其難。」
「不,不是那樣的。」小姑娘傷心的看著他,認真道:「妙妙很喜歡小哥哥,也不覺得勉為其難。」
只是她才十四歲,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怎麼能要求她在一段感情剛剛開始萌芽的時候,就傾盡一切的去付出、綻放?
皇帝聽的心頭一顫,卻也堅持將話說下去:「左右朕既無賴,又流氓,還總是欺負你,在一起也沒意思,你去找個溫柔體貼的,跟他過一輩子吧。」
「小哥哥,」妙妙聽得難過極了,杏眼裡冒出兩汪淚,抽了抽鼻子,才沒哭出來:「你說這種話,是認真的嗎?」
皇帝久久沒有做聲,連空氣似乎都凝滯了。
就在她以為皇帝不會回答時,他卻伸手過去,拇指將她眼睛里溢出來的水花擦去了。
語氣溫柔:「當然是假的。」
妙妙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吧嗒吧嗒掉出來了,一邊哭,一邊打他:「你壞死了!說不欺負人,但還是這麼對妙妙!」
皇帝由著她打,等她打完了,又伸手去幫她擦淚,將心愛的小妻子摟住,語氣溫煦:「朕不這麼說,你這獃腦袋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想明白。」
妙妙拿拳頭錘他肩頭,眼淚未歇,氣鼓鼓道:「我才不笨!之前在外祖父家想了那麼久,過來找你之前,我就明白了!」
皇帝安撫的拍拍她肩背,又抱著往一側椅上坐下,親了親她沾著淚的眼睫,方才道:「真想明白了?」
「嗯!」妙妙認真道:「我喜歡小哥哥!」
皇帝哼了一聲:「是你對你大哥那樣,兄妹之間的喜歡嗎?」
「不是,」妙妙抽了抽鼻子,一字字道:「是阿娘對阿爹的那種喜歡。」
「這還差不多,」皇帝心滿意足了,尤且在嘀咕:「朕發現了,不能太嬌慣著你,不然非得反了天不可。」
「以後不許說今天這種話了,」小姑娘伸手擰他,末了,又覺得傷心:「妙妙聽了,心裡很難過。」
「不說了不說了,」皇帝嘆口氣,將她抱得更緊些:「朕哪裡忍心叫你再難過一次。」
妙妙說那些話時不覺有什麼,說完之後卻有點兒羞窘,皇帝看的愛極了,親親她的唇,溫柔道:「走,咱們出去走走。」
五月的陽光溫暖,花木繁茂,鬱鬱蔥蔥。
宣室殿東側種植了一片桃樹,已經到了結果子的時候,粉潤多汁的的桃子綴滿枝頭,任人採擷。
妙妙路過時,看的有點兒饞,只是她個子矮,實在是夠不到。
皇帝身材高大,摘個桃倒是輕而易舉。
拿杏眼瞄一瞄皇帝,她讚歎道:「呀,那些果子一看就很好吃!」
「是啊,」皇帝假裝沒聽懂,站在原地無動於衷,一臉嚮往:「朕也好想吃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