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

4.03

第二天一早,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實習安排表。

龍宋考慮得很周到:「你不能在這干玩,總有回去的一天,到時候,你爸問起酒店的東西,你一問三不知,你倒霉,我也倒霉。」

他做的實習安排,科學合理,吃喝學玩都不誤。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禮賓部實習,不需要做事,就帶眼看,看服務員怎麼接待客人、怎麼排房,知道有這麼回事,心中有數就行。

下午去逛吳哥窟,吳哥窟景點多,什麼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宮,說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頭建築,集中參觀很容易審美疲勞,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處,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場區,那也是窟,玩樂銷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廳應有盡有,先撿著名旅遊手冊《lonelyplanet》上列出來的餐廳酒吧,一天體驗一家,力爭沒有疏漏,各個擊破。

捏著實習表,宗杭感慨萬千,覺得宗必勝識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龍宋真是個人才。

***

上午的實習過得緊張而又充實。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對他客氣,酒店主要面向中國客人,對員工有語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務員都在自學漢語,不斷向宗杭請教這個詞該怎麼念,拼音該怎麼拼,宗杭頭一次體會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視的感覺,得意洋洋,樂為人師,覺得這樣的實習,再幹上十年也不會厭。

龍宋抓住時機,拍了張宗杭被眾人圍擁的照片發給宗必勝,還起了個標題:宗杭教員工學中文。

宗必勝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對童虹說:「總算這小子還有點用處,就算他這趟出去什麼都學不到,幫我的員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飯後,阿帕把突突車開到酒店門口,等著載宗杭去吳哥窟。

一抬頭,看到宗杭在幾個女服務員的簇擁下出來。

又不是出遠門,又不是不認識路,犯得著這麼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聲,看手邊提袋裡的兩罐生啤和炸螃蟹:這是剛剛前台的姑娘送來的,代表大家請他打聽一下,宗杭有沒有女朋友。

阿帕愛理不理的:「你們自己不會問啊?」

姑娘說:「第一天,還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會受歡迎了:外國人,白凈帥氣,個子高,脾氣好,沒架子,還是小少爺。

***

宗杭上了車,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車跟國內的電動三輪還不一樣,電動三輪是整車一體的,這兒的突突車可以分解,簡單來說,是摩托車拖著後頭帶輪子的大車架子,什麼時候想騎摩托,把前後接合處的螺絲擰開,就可以輕裝上陣風馳電掣。

市區車多,突突車跑不起來,正好看街景:這兒鬼佬遊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車上,或在奔往吳哥窟的路上,或在從吳哥窟回來的路上。

阿帕開得四平八穩的:「小少爺,好多人叫我跟你打聽,你有沒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賊樣掠過自己的手。

車加速了,午後的和風送來阿帕的後半句話:「你肯定有吧,你這麼帥……我都交過三個。」

宗杭說:「我……交的也不多,五個吧。」

這不止是男人間的較量,也是國家間的較量:是的,人在國外,事事都要跟國家榮譽感掛鉤。

阿帕很羨慕,其實他一個都沒交過。

***

進吳哥窟得先買票,宗杭買的是七日票,多次進出,還得先拍張大頭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吳哥,按這邊的包車慣例,一般都是遊客自逛,司機在外頭等。

宗杭其實對歷史人文景觀沒什麼興趣,看國內的還能了解點背景,看國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夠嗆,五塔蓮花的池塘倒影據說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這兩天水濁,倒影也美不起來了。外圍迴廊的超長百米壁畫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極富滄桑感的廢墟式巨石倒是很適合拍照,他又沒這愛好。

走到後進的須彌山,看到遊客排長隊,甩著膀子往金字壇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頭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個剛下來的台灣大爺,問爬上去是看什麼的,大爺說:「就看看風景吧。」

那有毛線好看的,還不都是石頭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時間,進來還不到半小時,一般逛小吳哥,至少也得兩小時打底,就這麼出去了怪不給人家景點面子的,也對不住票價。

宗杭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出來找到阿帕之後,他說:「這麼有名的建築,我覺得就這麼進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幾本柬埔寨的古代歷史,了解透徹了再來。」

他覺得這借口真是太妙了,還顯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說:「小少爺,你別費心了,我們沒歷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學習,歷史不好吧?還好意思賴國家沒歷史。」

阿帕居然是認真的:「小少爺,你真不知道啊,我們不像你們,很早就發明了造紙,你們老祖宗的東西、前人上個廁所吃個飯都有記載。我們的字兒是寫在芭蕉葉子上的,這兒氣候熱,不好保存,再加上蟲子啃,歷史都被啃光了。」

還有歷史被啃光了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但阿帕說得煞有介事,不像編出來的,宗杭掏手機:「你別蒙我啊,現在有網,查什麼查不出來!」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勢。

搜了一會,還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紀建國,先叫扶南后叫真臘,但詳細的歷史記錄真沒有,最早能參考的典籍還是中國人寫的——當時中國處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臘,就派了一個叫周達觀的過來考察一下,周達觀在這待了一年多,寫了個不到一萬字的《真臘風土記》,居然成為考察真臘時期歷史的「珍貴資料」、「唯一記錄」。

周圍人聲不斷,宗杭攥著手機,頭一次覺得造紙術真是太偉大了,人的忘性那麼大,單靠口口相傳,才能傳下多少東西?中國歷史上下五千年,發生過那麼多事,虧得紙上都記下來了,否則後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類社會也真脆弱,有文字記載的才多少年啊,沒記載的,就當沒發生過了?想湮沒一段歷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爺,你這就不逛了?那我們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適,不好跟龍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還不到點。

宗杭和阿帕兩個就著生啤解決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車睡覺,宗杭還做了個夢,夢見他開著突突車一路狂飆,小吳哥追在他身後攆,一邊攆一邊哭嚎說:「你這個沒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夢裡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開啟了幸福人生的正確模式。

宗杭覺得,暹粒每天都在進行著「春運」式的大規模人員流動:白天,各國遊客從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吳哥窟,晚上,又如乳燕歸巢,在老市場區濟濟一堂。

人多好,人多熱鬧,各種文化背景和消費層級的遊客帶來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門供給,滿眼燈紅酒綠,處處新鮮,處處怪異,每一條街巷都被你買我賣堵得水泄不通,每一處都熱力四射火花噴濺,讓人心頭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歡脫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沒逛全過,只能給宗杭說個大概:柬埔寨貨幣是瑞爾,但暹粒是國際旅遊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歡,鬼妹嗨了之後會拉你大跳鋼管舞;這邊這條街是專門吃飯的,必須得嘗嘗Amok,還有羅勒葉炒樹蟻……

還鄭重其事地拜託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殘疾人成員的地雷樂隊,最好能給個一兩美元小費。

柬埔寨戰時埋下了幾百萬顆地雷,至今都還沒清乾淨,國際紅十字會統計,這兒平均每五分鐘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殘,致殘的人太多了,得吃飯,所以柬埔寨政府組織他們學音樂,組建樂隊,掙口飯吃。

宗杭趕緊點頭。

他先還緊跟著阿帕亦步亦趨,後來膽子就大了:反正丟不了,谷歌地圖在手,迷路了導航一下就行,滿眼突突車司機,一報吳哥大酒店誰都知道,送回去只要兩美刀,隨處可見中國遊客,那感覺如在家鄉……

心頭一鬆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鐘的事。

阿帕發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唄,待會高棉廚房那見。

高棉廚房是當地的網紅餐廳,一處顯眼地標,阿帕估計也覺得問題不大,就沒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買了杯牛油果榨冰,漫無目的,且啜且飲,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場也去逛,在勁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艷舞,還在地雷樂隊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場區街巷縱橫,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條巷子都熱鬧,有時候一不留神,會拐進人少的暗巷,宗杭走著走著,也察覺自己是走到偏處了,又不想走回頭路——四下一望,有條岔道盡頭處燈火通透,顯然又是個柳暗花明的熱鬧所在。

他興沖沖走岔道過去。

才剛走了一半,邊上一扇門突然大開,雪亮燈光順著台階瀉下,與此同時,有個男人從台階上骨碌滾下來。

宗杭還想探頭看,燈光又一暗,門內一前一後出來兩條彪悍人影,說的是高棉語,聽不懂,但聽那語氣,應該是在罵罵咧咧。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一定是撞上打架鬥毆現場了,童虹從小就給他灌輸:千萬別看熱鬧,引熱鬧上身就麻煩了。

宗杭脖子一縮,準備不看不聽,快速繞過。

就在這個時候,那男人揉著後頸,嘴裡哼哼著抬起頭來。

我靠,居然是認識的,那個機場見過的馬老頭,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對間,眼神大概泄了點內容,那兩個柬埔寨人臉上現出狐疑來。

按說是同胞,理應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戰狼,沒那個能力大殺四方,再說了,女兒是偷渡客,當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兩個人擠出友好又熱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頭的那個柬埔寨人步下一級台階,目送宗杭走遠,雖然心裡還有點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會跟路人過不去的。

就在這個時候,馬老頭突然朝那人撲了過去。

他拼盡所有力氣,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轉頭朝著宗杭離開的方向聲嘶力竭大叫:「兒子!快跑!快去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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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線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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