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扳指(1)

翠扳指(1)

聯軍剛出發就下雨了,這是帝國北方夏季突然而來的豪雨。天像漏了一般大水傾瀉,頓時四野混沌,汪洋一片。在運河兩岸泥濘的道路上,騾馬拉著沉重的炮車吱扭扭地艱難移動,聯軍官兵們在雷電交加之中簡直喘不過氣來。軍靴由於裹滿了泥漿而越發沉重,開始是熱汗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後來就突然感到寒冷了起來。前方是彎彎曲曲似乎沒有盡頭的鄉村土路和鉛色的天空,雨鞭抽打在茂密的莊稼上,嘈雜的聲音和槍支馬刀的磕碰聲單調而沉悶。日落時分,雨停了,指揮官計算了一下,這一天僅僅前進了六公里。這裡距離阻擋在聯軍進軍道路上的第一個軍事目標北倉還有六公里。夜間不敢再前進,於是宿營。聯軍指揮官召開軍事會議,決定:運河左岸的日、英、美軍和右岸的俄、法、意、奧軍從清軍的兩面攻擊,為主攻部隊;中路由俄軍上校凱列爾指揮,配屬一個俄軍炮兵連和兩個步兵連以及法軍的一個野炮連突出在前,為佯攻部隊。攻擊計劃做得果斷乾脆,這得益於聯軍對將要攻擊的北倉的軍事情報的掌握。和聯軍指揮官們坐在一起開會的,還有好幾個中國人,他們都是信奉基督教的中國教民,在聯軍向北京的攻擊行動中充當聯軍的軍事偵察員和情報員。這幾個中國人已經在聯軍的前面轉了好幾天了,他們穿的是當地百姓的衣服或者義和團的服裝,清軍在那個叫做北倉的地方修築的所有防線對他們來講已經爛熟於心。北倉,運河北岸的一個小鎮,官糧漕運線上的一個大儲糧站,也是帝**隊的一個重要軍火庫所在地。小鎮南北長約一華里,東西寬半華里,居民兩千多戶。居民們早已經跑光了,因為數天前他們就發現帝國的軍隊開始在這裡修築工事。帝國的工事基本上是沿著鐵路修築的,依託著軍火庫旁邊的土堤,曲折蜿蜒,綿延數里。工事的不同地段上,部署了口徑不同的大炮,炮兵進行了試射,制定了嚴密的火力覆蓋方案。由於依託軍火庫,彈藥充分,同時,阻擊防線的正面是一望無際的開闊地,基本沒有讓攻擊方可利用的地形地物,因此,至少在軍事理論上說,這是一個理想的阻擊陣地。在這裡防守的帝**隊是馬玉昆部,兵力約八千人,另有少數聶軍余部協助防禦。當然,還有時而鋪天蓋地,時而蹤影全無,人數從來令人捉摸不定的義和團們。聯軍計劃中的攻擊時間是在黎明時分。黎明來臨前,各國官兵們都在極端的疲憊中睡著。只有日本人醒著。日本人決心不受聯軍軍事計劃的約束,要單獨干。這符合日本人的性格。他們不僅僅倚仗著兵力充足,更重要的是,他們倚仗著這個民族的一股武士心理。除了追求獨自衝殺,獨自犧牲,並且獨自佔有勝利成果的理想之外,還有一種自卑心理在作怪:在西方列強們面前,表現一下日本軍人的無畏。日本指揮官山口素臣把部下集合起來宣布:立即攻擊。以"顯示大日本帝**人的武功"。又下起了雨,是膩人的濛濛細雨。泥濘之中,日軍無聲息地出發了,兵力是8000人,和正面阻擊的清軍兵力基本相當。4時20分,日軍接近了清軍的一線阻擊陣地。隨著一聲槍響,雙方頓時陷入混戰之中。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的帝國士兵使用的大炮是威力強大的德國火炮,手中拿的是性能優良的步槍,因此日軍的衝擊隊形立即混亂起來。日本士兵的白色軍裝在黎明前的昏暗天色中十分顯眼,成為帝國士兵瞄準射擊的醒目的靶子。日本人一個接著一個地發出尖利的慘叫聲栽倒在泥水裡。但是,"一個人倒下去,馬上就又三個人填補上來"。帝**隊的統領叫周鼎臣,他在第一線指揮戰鬥。日軍不怕死亡的拚死衝擊的情形令他回憶起甲午年間和日本人的戰鬥。和他一塊產生聯想的還有那些軍官和老兵。那時日本人這種前赴後繼的衝鋒,給帝國的軍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東洋兵在打仗的時候,除了死亡就是勝利,他們沒有被俘和投降的概念。西洋人是"鬼",而東洋人是"半人半鬼",比鬼更可怕。雙方士兵終於扭打在了一起。剛把一群日本兵趕了下去,又一群沖了上來。兩個小時之後,東方顯露出薄明的天色,防線前沿的泥濘之中,散布著二百多具帝國士兵和一百多具日本士兵的屍體。這時,日軍後方的支援火炮密集起來:英軍和美軍的炮兵連也加入了戰鬥。於是戰局開始逐漸明朗。聯軍的隨軍記者記載:密集的炮火開始把清軍"驅趕出他們的戰壕",日軍開始再一次大規模的衝擊,"日本兵有的被擊斃,有的受傷。一個士兵一邊跑步一邊射擊,幾秒鐘后,他搖搖晃晃地,顯然受了致命傷。他的同伴停下,攙扶他一會兒,但他還是倒下了,死在了他的戰友身邊。"寶夏禮《津京蒙難記》,楊恩慎譯,載《京津蒙難記--八國聯軍侵華紀實》,天津市政協、北京市政協編,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北倉阻擊陣地的第一道防線被日軍突破。周鼎臣帶領官兵退守第二道防線。這時,各國聯軍按計劃開始了總攻擊。他們已經知道日本人開始行動了,但他們還是按部就班地前進。由於怕踩上地雷,他們在莊稼地里走,但莊稼地里更加泥濘不堪,他們前進的速度極其緩慢。等他們接近前沿的時候,發現前沿陣地上已經飄蕩起濕漉漉的日本國旗了。帝**隊第二道防線的阻擊是頑強的。沒有理由說雙方在軍事實力上存在多大的差距,而且,至少在統一指揮上,帝國的阻擊部隊佔據著優勢。直到目前,進攻的依舊是日本一國的軍隊,雖然他們幾乎傾巢出動,但是在很長的防線上兵力不免分散。日本人的攻擊,全部暴露在平坦的曠野之中,除了決死前進之外,他們似乎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對日本兵心存恐懼的帝國官兵漸漸地適應了這種攻擊,甚至在局部上,帝國士兵還組織了反衝擊。從那一刻看來,聯軍的進軍至少要被阻止在這裡了。但是,一線鋪開的帝國防守部隊嚴重忽視了一個基本的常識:自己的側翼是否安全。帝**隊可以說剛從一線進攻和一線防守的冷兵器時代的戰術中醒悟過來,這種醒悟來源於洋務運動中辦起的引進西方先進軍事戰術的軍事學堂。但是,外國教官也許沒有認真地上課,或者,帝國的軍官沒有認真地聽講。在北倉這處真正的戰場上,當帝國防線的背後響起日本人的衝殺聲時,整個一線排開的防線驟然動搖。防線上的清軍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正面衝擊的日本士兵和這些士兵後面的炮兵陣地上了,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後--也許帝國的陸軍與大沽口炮台上的炮兵一樣放心於"身後是自己的土地"的想法--當上千日軍沿著防線的邊緣繞了五華里之遠,快速迂迴到帝國防線的側后時,帝**隊阻擊防線的厄運降臨了。當日軍從一座被帝**隊掩護撤退的機槍嚴密封鎖的小橋上終於衝過去的時候,他們看見了數頂帳篷、幾面飄揚的大旗和擺成一片的熱氣騰騰的飯菜,他們知道他們的第一仗勝利了,因為他們佔領了清軍在北倉的指揮部。這是1900年8月6日上午9時。從日本人開始打響攻擊的第一槍算起,直到帝**隊丟失北倉防線,戰鬥持續時間是六個小時。70名活著的帝國士兵被俘,當即全部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聯軍傷亡332人,其中日本人為301人。沒有帝國官兵傷亡的統計數字。帝國殘餘部隊退往楊村。根據日本指揮官得到的報告,"中**隊在正前方,6門大炮,12面戰旗,估計有六千多人"。在這撤退了的六千帝國官兵中,眾官兵護衛著一位帝國大員,他就是直隸總督裕祿。日本人興奮之餘,很生氣。因為直到這個時候,才看見美國兵出現,這些美國人說"他們迷了路,怎麼也找不到北倉在哪裡"--槍炮聲在北倉陣地持續了數小時,豈有找不到的道理?突然,一夥屬於英軍的騎兵--全是些孟加拉人--揮著馬刀沖了上來,他們大叫:"中國人在哪兒?"其實日本人知道,剛才戰鬥激烈的時候,這夥人一直藏在莊稼地里沒敢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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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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