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扳指(4)
楊村一戰,聯軍共死亡28人,傷144人,其中倒霉的美國人死亡23名,傷42名。日軍可能接受了北倉戰鬥的教訓,這次明智地沒參加戰鬥,遠遠地當了一回觀眾。還是沒有帝國官兵的傷亡數字。帝國官兵開始向蔡村潰逃。在帝**隊的潰敗中,直隸總督裕祿精神恍惚。從北倉撤退的時候,他就出現過這樣的癥狀,呆呆傻傻的,木頭人似的。最後被士兵們拖著往後跑,但他死沉地賴著不動,於是士兵們就輪流背著他跑,直到危險暫時解除的時候,才把他扶上馬。這個帝國前線最高指揮員這兩天的情形實在有點尷尬,因為他根本不可能建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指揮部。他恍恍惚惚地跑到北倉組織阻擊防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裕"字班子中的幕僚們沒有一個跟著他的,都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戰鬥可以不指揮,但是"捷報"總不能不寫,於是,"幕府無人隨者,筆札待理,乃覓本地學究暫為之"。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隨筆》卷二之《裕祿自殺》。他的一個部下終於找到他,這個部下聽見裕祿的第一句話不是詢問戰況而是"想吸皮絲煙",部下趕快把自己的煙袋掏出來送上,同時還給裕祿奉獻了兩雙布襪子和一點可以吃的東西。這個部下敏感地發現了總督精神上出現的問題,於是"在裕公左右不離,恐其以身殉也"。同上。之所以想到裕祿可能自殺,因為人們都看見了裕祿手裡總是攥著把小手槍。楊村戰鬥開始的時候,裕祿一直坐在他一隻大椅子上,那就是他的指揮位置,他想親眼看見聯軍如何一下子就把自己布置的阻擊線衝垮的。楊村之戰,他的恍惚癥狀更加嚴重了,因為在整個戰鬥的進程中,他一個指揮口令也沒發出,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這一次,他沒有絲毫準備逃跑的跡象,反而坐在那裡靜止不動。當戰線崩潰,部下提醒他趕快逃跑,最好一口氣逃到京城去時,他像沒聽見似的一聲不吭,仍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獃滯木訥的表情,令帝國的官兵們惶然不知所措。裕祿,字壽山,時年56歲,滿洲正白旗人,喜塔蠟氏,監生出身。1867年出任直隸熱河兵備道,次年為安徽布政使。1874年升安徽巡撫。1887年授湖廣總督,因反對修盧漢鐵路被降職。1889年調任盛京將軍。1898年升為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兼總理衙門大臣,後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裕祿是中國近代史中一位奇怪的人物,可能他的所作所為連帝國的御用史官們都感到迷惑不解,於是,如此身居高位的帝國大員,史料記述文字甚少,以至其面目含糊不清。近人以他作為帝國前線的總指揮而責罵他"丟失陣地","望風而逃",甚至把他定性為帝國都城陷落的罪魁禍首。可翻遍皇家檔案,就會發現他在執行帝國政府的指令上沒犯什麼嚴重的錯誤,而且,從對義和團的態度上講,他還是一位"堅定地支持農民運動"的高級大員。他在義和團運動的前期和其他官員一樣,是持鎮壓態度的,並且有屠殺農民的舉動;但是,他一旦"轉變",就堅決地和義和團的農民們站在一起了,甚至成為一個義和團團教的"信徒"。不可否認,他的"轉變"受到了帝國政府,尤其是受慈禧太后的影響。但是,像他這樣"義無反顧"地支持義和團以及信奉義和團"法術"的高級大員,在帝國的官員陣營中實在少見。他曾主動聯絡天津的義和團首領張德成等人,將其請入衙門,當做上賓招待。在觀看義和團"法術"的時候,因為堅信不疑而長跪不起,連連乞求神仙關照自己。他對義和團的附屬組織、由年輕女子組成的紅燈照更是充滿崇敬:拳禍甫作,亂民爭奉之。初居於船,泊北門外大關口。船之四周,裹以大紅洋縐。又有所謂三仙姑、九仙姑者,咸居舟中以侍之。旋為裕祿所聞,乃迎聖母入署,決休咎。聖母至,裕祿跪迎之。既坐督署大堂,裕祿入見,行三跪九叩禮,奉之若神明。禮畢,裕祿上言:"乞垂憫生靈,拯此一方。"聖母曰:"已,令神將用天兵火燒夷兵,不久滅盡。汝無憂!"有頃,聖母出署,裕祿復跪送之。老吏:《奴才小史》,載《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550頁。然而,"夷兵"並沒有被"不久滅盡",帝**隊的一次次的阻擊卻兵敗如山倒。裕祿夾雜在逃跑的人流中,恍惚中心亂如麻。作為前線指揮,他應該率軍拚死阻擊,"以報國恩",但是,他手上又有朝廷剛剛發來的電報,內容是已經命令李鴻章北上"議和"。既然政府已主張議和,軍隊幹嗎還要打?打狠了,背上破壞議和的罪名,等洋人和朝廷真的和好了,自己現在打得越凶,洋人們不是越要懲辦自己?可是不打,或者打而失敗,也一定是死罪。裕祿明確地感到該到自己死的時候了。在混亂的潰兵中跌跌撞撞的裕祿想到有必要寫一封遺書,至少要找到一個可靠的人把家人老小託付一下,然後再去死。但是,他發現自己的身邊除了狂跑的士兵之外,根本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最後,帝國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決定就這樣死了算了。關於裕祿的死有不同的說法。大多數說法來源於《景善日記》中所記的一句話:"裕祿之兵在北倉楊村蔡村等地,大敗三次,裕祿逃匿一棺材店,既而自殺。"根據這一句話,後人設想為:倉促之中,裕祿逃進了一間草屋,抬頭一看,竟是間棺材鋪。他是一個極端迷信的人,突然感到這裡是命運和神靈要求他死的地方,於是,舉槍自殺。更有人發揮設想,說裕祿選擇了一個質量最好的棺材,先躺在裡面,把姿勢弄妥當了之後,才扣動了扳機。似乎老吏的《奴才小史》之一說更符合當時的戰場緊張氣氛和酷夏的炎熱高溫:對胸自擊,槍發,躓地亂滾,氣未絕,其仆負之走。途次,死焉。顧倉卒不得棺,以板合為柩,以麵糊於板。又不得衣衾,僅就其所穿血漬之紡綢衫褲以殮之。殮時,而蛆蟲生矣。老吏:《奴才小史》,載《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550頁。就在裕祿自殺的同時,帝國的都城內,一支隊伍正宣誓出京接敵。這就是70歲的李秉衡和他率領的"北上勤王"的部隊。他是背負著"背叛"的名聲而上前線的,只因為前些日子他還在南方官員聯名敦促慈禧"議和"的奏摺上簽字,現在卻要率眾與洋人們血戰去了。他到底是個"叛徒"還是個"英雄",歷史的記載一塌糊塗。沒有爭論的史實是,1900年8月6日,他帶兵"赴前敵以御夷人"。李秉衡可以指揮的軍隊除了2000名武衛軍官兵之外,還有先後到達北京"勤王"的地方部隊:湖北部隊張春發部10個營、曹州部隊萬本華部4個營、江西部隊陳澤霖部10個營和登州部隊夏辛酉部6個營。更為他的迎敵舉動增添悲壯氣氛的是,跟隨他出發的,還有數千北京的義和團農民。這些義和團團員裝束一新,精神抖擻,舉行了大規模的"誓師"儀式,有史料特別記載義和團們跟隨李秉衡上前線時手裡拿的"武器":視師,請撥拳民三千人以從,秉衡先拜其大師兄,各持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陰陽瓶、九連環、如意鉤、火牌、飛劍,擁秉衡而行,謂之八寶。羅■■《庚子國變記》,載《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33頁。8月8日,聯軍向北京方向長驅直入,沒有遇到抵抗。給聯軍造成困難的是官兵不斷地中暑和食品的嚴重短缺。聯軍經過的所有村莊都受到徹底的洗劫,但是依舊不能滿足聯軍的基本需要。聯軍洗劫村莊的時候,沒有受到帝國村民的反抗,但是怪事還是不斷發生。比如,行軍中的日本軍隊聽見了一聲撕心裂腹的慘叫,過去一看,一個日本士兵不知被誰捆在一棵樹榦上,士兵的腳下堆積著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燒。這天,聯軍和奉李秉衡令駐守河西務的張春發部和萬本華部接觸。帝國的地方部隊和義和團的農民們混雜在一起,在聯軍密集的炮火轟擊下幾乎立刻潰散。"死者十之五六,潞水(今北運河)為之不流。"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裡發生過激烈的戰鬥,更沒有證據表明北京來的義和團和洋人們打了真正意義上的仗,尤其是"八寶法物"在戰鬥中發揮了什麼樣的威力。義和團們似乎僅僅在莊稼地里挖了一天的土--這才是帝國農民的真正本行。聯軍衝上來時,看見曠野之中到處都有挖掘的痕迹,如果這是在挖戰壕的話,工程的規模之大讓聯軍不免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