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朝廷(2)
《辛丑條約》簽訂后,北京一座曾經是義和團壇口的寺廟大門口,出現了一幅仿昆明滇池大觀樓楹聯體制的長聯,上書:五百石糧儲,助來壇里,上名造冊,亂紛紛香火無邊,看師尊孫臏,技演毛遂,乩托鴻鈞,禮崇楊祖,伸拳閉目,何嫌大眾譏評?趁古剎平台,安排些席棚草鋪,便書符念咒,遮蔽那鉛彈鋼鋒,莫辜負腰纏黃布,首裹紅巾,背繞赤繩,手持白刃。數千人性命,喪在團頭,熟睡濃眠,明晃晃刀槍何用?想焚毀教堂,搜剿民舍,穢污佛地,威嚇官衙,張膽欺心,一任旁觀笑罵。況劫財殺客,值自同瘋狗貪狼。縱作怪興妖,今已化飛禽走獸,只贏得律犯天條,身遭法網,神歸地府,魂赴陰曹。孫靜庵:《棲霞閣野乘》(下)之《北京清涼庵楹聯》。混亂的1900年過去了,中國人回想起那些"舉事"的義和團的農民們時情緒萬般複雜。毫無疑問,義和團的農民們以他們面對列強的反抗起到了阻止帝國主義直接瓜分中國的作用。貧苦農民們的自發鬥爭是中國封建社會中反覆發生的農民革命的繼續。但是,另外一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義和團運動是反對帝國主義情緒的一次大規模"非理性"的爆發,農民們的反抗憑的僅僅是心中的萬丈怒火和嚴重沾染封建毒素的"法術"。於是,在客觀上,1900年中華帝國爆發的義和團運動所導致的後果是驚人的。雖然中華帝國因俄國人在帝國東北的野心所引發的國際糾紛而暫時避免了被瓜分,但在北京的外國使館從此成為了一個凌駕於帝國政府之上的特殊的權利團體,大清帝國政府因而成為帝國主義們控制中國的工具。更重要的是,更多的中國人看見了中華帝國即將崩潰的跡象,並在這種跡象之中再次回顧起了"戊戌變法"時"康黨"們所主張的那些變革國家的措施--這是對延續了幾千年的帝制開始革命的前奏。自1901年的春天開始,來自海外的政治流亡者、全國各地的官員和那些著名紳士的奏摺紛紛向西安呈遞。這些奏摺大都是要求朝廷變革的。在這些奏摺中出現了一個新的名詞,是慈禧和光緒聽都沒聽說過的,這就是"國民"。什麼是國家?國家是人民組成的。什麼是國民?國民就是人民擁有國家的財產,能夠行使國家的主權。而封建體制下只有臣民而沒有國民,所以,"中國幾千年以來,人們只知有朝廷而不知道有國家,這真是大可駭大可悲之事"。強烈要求朝廷宣布實施"新政"的呼聲迅速成為一股潮流,一時間竟然到了"人人慾避頑固之名"、"維新"再次成了時髦名詞的地步。雖然依舊在流亡中的慈禧絕對不情願再重提"變法維新"之事,但是她也敏感地認識到了經過1900年一年的大變故,如果仍不順應民心,即使洋人們願意保護她的權力,她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因此,與其被動不如主動,慈禧指示光緒發表了一道"倡議直言"的詔書:我中國之弱,在於習氣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傑人士少。文法者庸人借為藏身之固,而胥吏倚為牟利之符。公事以文牘來往,而毫無實際。人才以資格相限制,而日見消磨。誤國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大清德宗實錄》卷四百七十六,第九頁。如果不是白紙黑字,幾乎不敢相信這番話是慈禧說出來的,因為它像極了那個被朝廷通緝的康有為的原話。特別是"誤國在一私字"一句,使得這道詔書酷似慈禧的檢討書。詔書極其準確地剖析了中華帝國虛弱的原因,觀點之精百年後依舊讓人感到其鋒銳。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詔書好像沒有涉及如何學習外國科學技術等問題,直接著眼於帝國政體的變革了。緊接著,慈禧要求各地官員,"各就現在情形,參酌中西政要,舉凡朝章國故,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政財政","當因當革,當省當並,或取諸人,或求諸己"。為此,1901年4月,慈禧成立了一個專門處理帝國關於變革奏摺的機構,叫做"政務處"。歷史兜了一個大圈子,讓整個國家備受創傷之後,又轉回來了。所不同的是,1899年呼籲帝國變法的是光緒皇帝,現在是慈禧太后。1901年,流亡中的中華帝國政府的變革包括了政治、經濟、軍事等各個方面。在教育體制上,宣布廢除科舉和八股,建立近代意義上的學堂和相應的考試製度;在軍事上取消八旗兵制而改為省軍制;在行政體制上裁減臃腫的官僚機構和龐大的官吏隊伍;在財政上進行全面整頓,首先是統一混亂的貨幣制度,疏通貿易交流之間的障礙。1901年的帝國變革從一開始就是被迫的,於是決定了它始終是一篇表面文章。對於慈禧來講,她最關心的依然是自己的權力,他對自己的權力是否穩固依然備有措施,這些措施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依然"擁有"守衛在她身邊的那群頑固的滿族大員。帝國的變革最終演變為滿族朝廷和貴族與各省督撫和紳士階層之間的利益衝突,這種衝突激化的結果只能導致大清帝國的迅速滅亡,這一點慈禧心裡比誰都清楚。1901年,即使表面上積極支持帝國變革的洋人們也不希望中國真正的富強。他們支持這個古老的帝國艱難地變革的最高目的是:讓中國人至少懂得世界範圍內的自由通商並不是什麼壞事,而提高中國人的文明程度會使中國人再不至於像1900年一樣碰到洋人就砍一刀。水中之魚不可能變成空中之鳥。外國聯軍撤出京城了。第一筆賠款劃到各國的賬上了。一塊巨大的紀念被害的德國公使克林德的牌坊在京城繁華的街頭矗立起來了。前往德國向德皇"謝罪"的醇親王載灃出發了。中華帝國這條大魚終於度過了19世紀與20世紀交替時節里的最乾涸的日子。帝國的生機復活了。慈禧該回家了。《聖駕迴鑾》詔書依舊是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出的:上年七月以來,倉卒播遷,朕侍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暫駐關中,瞬將經歲。睠懷宗社,時切疚心。今和局已定,昨經諭令內務府大臣掃除宮闕,亟欲即日迴鑾。惟現在時令已交仲夏,天氣炎熱,聖母高年,理宜衛攝起居,以昭頤養,萬難於溽暑之際,跋涉長途。自應俟節候稍涼啟蹕。茲擇於七月十九日,朕恭奉慈輿由河南直隸一帶回京。著各該衙門先期望敬謹預備,此通諭一體咸知,俾慰天下臣民之望。榮祿致許應■書:《庚子拳變始末記》,載《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81頁。慈禧從西安啟程回京的日期是1901年11月30日。拖延了朝廷啟程的原因很多,重要的是慈禧還沒有最後弄清楚各國如何對待她--"太后急欲知列強對於其權位之意見。"大臣們反覆轉達了洋人們對她"沒有任何惡意"的信息,她又得知各國的"內訌"很激烈,在這種情況下她回京不但人身沒有危險,權力不會丟失,而且可能還會"頗受歡迎"。雖然有人還是建議把都城遷到別的城市去,理由除了關於帝國的安全之外,還多了條以免太后"去那個經洋兵褻瀆之地"的理由--有人報告,佔領頤和園的俄軍曾經在慈禧的卧室里掛了一張"淫穢的圖畫"--但慈禧還是下了回北京的決心。尤其是她得到"宮中儲藏之寶物未被聯軍所掠"的報告時,回京的心情更加迫切了,因為她"恐太監等竊取也"。起程的那天,西安城一片混亂,地方官員不但張燈結綵,而且還準備了盛大的儀仗。百姓們都出來看,跪在打掃乾淨的大街兩旁,慈禧的大轎一出現,哭聲震天。後來才搞清楚,哭聲不是西安城的百姓發出的,哭的是那些不能跟隨慈禧回京的京城人。庄親王的弟弟就在哭送的行列里。庄親王自殺后,跟隨慈禧逃亡到西安的庄親王的親屬家眷沒有依靠。幾次要求晉見慈禧都沒有得到恩准,於是他們知道自己的苦日子開始了。據說慈禧一走,庄親王的弟弟在一個小衙門裡當差混飯,而他"年輕貌美"的妻妾只好"賣身為奴"。慈禧說:"他們愚暗(指受到懲辦的大員),險些亡國。我只可惜趙舒翹一個人。"原來一直侍候宮廷的西安知府,現在已經被提升到陝西鹽法道、江安糧儲道的胡延,"叩別天顏無任依戀奏對,哽咽不能成聲"。慈禧除了賞了他黃金40兩用以作為他赴新任的路費之外,特賞給他的東西更是種類數量繁多,超過任何一個官員所得到的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