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國(1)

大中國(1)

1899年12月19日,在中華帝國廣袤的國土上,生活平靜而祥和。隨著太陽的升起,京城的大街小巷開始熱鬧起來。西北地區的山土貨物從北城的德勝門運進來,在集市上已堆積如山。口外肉質鮮美的羊因在冬季里每一天都要大量消費而塞滿了交易場。正陽門外的商業大街上停滿了客貨混載的騾車。當鋪和錢莊沉重的棉布門帘被掀起的時候,檀木櫃檯的古舊氣味和炭火的暖氣飄散到街上。能夠同時供應滿漢菜肴的飯鋪小夥計也開始在門外大聲拉客了。身裹滿族或漢族棉裝的女人們在隆福寺的雜貨攤位之中。老字號的零售商店雇傭了西洋樂隊正在進行大折價的廣告宣傳。妓女集中的幾條衚衕里掛著被寒風弄髒了的彩燈。城東的東嶽廟今天有大型道場。成群結夥的盛裝婦女騎著驢出現在通往廣安門外一個香火旺盛的道觀的大路上。京城的大路放射狀地通向帝國的四面八方,在這些道路上行走著商人、兵勇、腳夫和鏢客。廣州今天的天氣格外好,衙役們把老爺出行巡視時用的花花綠綠的儀仗攤出來晾曬。冰封的黑龍江被漁民鑿開窟窿,他們把老鼠皮綁在粗大的繩索上捕捉巨大的哲羅魚,如果百斤以上便可以運往北京的紫禁城內進貢給皇帝了。揚州市場上的頭等蠶絲的價格在這一天還在漲著。而在喀什,幾頂轎子停放在一條水流清澈的河邊,苦力在監工的注視下正在卵石中尋找可以獻給皇帝的價格昂貴的和田玉--1899年12月19日,看上去和所有普通的日子一樣:帝國的官員們正在策劃官場上的行賄,帝國的農民們正在盤算明年的收成,帝國的盜賊們正在偏僻的隘口上埋伏,帝國的文人們正在暖閣中集句--悠久歷史的大國,山河壯美遼闊的疆土,難道她不該在1899年12月19日如此祥和嗎?世界上虛妄自大的感覺之深,以中華帝國之人為最。在文明發祥絕早的中國人所創造的文字中,最關鍵的一個辭彙便是"天下"。這是含義最為模糊的一個漢語辭彙。許多世紀以來,中國人認為中國不但是亞洲東部的中心,而且是全世界的中心。中國人的這種錯覺來源於這樣一個事實:中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當整個西方世界還是一片蠻荒的時候,中國的皇帝已經在他巨大帝國的土地上享受子民冶鍊的黃金、精織的綢緞以及香甜的稻米和優美的情歌了。而當少數外國航海者登上東方這塊巨大大陸的時候,他們看見的是一個令人羨慕不已的國度:巍峨的山峰,一望無際的河谷平原,對生活文明的發現與創造。中國曾經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國家。當西方人第一次明白了盤在中國門柱上的"龍"是一種動物之後,很快就願意按照中國官員的要求,學習中國人雙膝觸地式的禮節。他們中的極其幸運者甚至還得到過中國皇帝的接見,他們在中國皇帝面前跪下時的笨拙樣子令中國官員掩口竊笑。當然,受到中國人竊笑的還有外國人奇怪的五官和不同顏色的曲卷的毛髮。大約從明朝開始,中國人逐漸知道自己的"天下"範圍並不是無邊的廣闊,更重要的是,中國人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世界的"中心"。最早給予中國人這一嚴重打擊的是一個在中國歷史上極其有名的義大利人--傳教士利瑪竇。明萬曆年間的一天,這個到中國來傳播耶穌教義的外國人在帝國都城北京的住所內,接待了一批中國的士人--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帝國的士人們在利瑪竇客廳的牆上,看見了一張幾千年來中國人從未見過的《萬國全圖》。除了當時歐洲人還沒有發現的澳洲大陸之外,在這張反映著歐洲文藝復興晚期地理學成就的世界地圖上,地球上的四大洋和諸大洲的位置已經被用相當精確的經緯度標示出來了--在中國之外,居然還有那麼多的國家存在,中國不但不是世界的主體,而且也沒有佔據世界的中心,中國僅僅位於世界遠東的一隅--這對於當時的中國人來講,簡直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它令中國人的認知世界天崩地裂。為此《明史》特記載道:意大里亞,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國。萬曆時,其國人利瑪竇至京師,為《萬國全圖》,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曰亞細亞洲,中凡百餘國,而中國居其一。第二曰歐羅巴洲,中凡七十餘國,而意大里亞居其一……《明史》卷三百二十六,列傳第二百七十四,外國七。面對中國人的驚駭,覺得自己惹了大禍的利瑪竇為了挽回影響,特地重新畫了一張世界地圖,他違背地球經度和緯度的正確劃分,把中國移到了地圖的正中間。但是,已經晚了,中國人心中從此有了永遠也抹不去的沮喪以及沮喪之後的不甘,他們給了不是中國人的人一個含有貶義的稱謂:"夷"。然而,單憑一張地圖,並不能讓中國人就相信了世界真實的樣子。中國人對於自己不願意接受的事物非常善於採取"不擴散、不深究、不理睬"的態度。清乾隆年間的官方正史在評論利瑪竇的《萬國全圖》時依舊含糊地說"其說荒渺莫考"同上。--其時,距離那個義大利人向中國人展示世界地圖已經過去了二百多年,歐洲國家的民主革命和工業革命已經結束,英、法等國的海外市場擴張已經在東南亞登陸,並在印度、緬甸等國家基本完成佔領,西方開始盤算如何向中國這塊巨大的市場進發了。而此刻,中國人依然根深蒂固地認為:中國是內部的,核心的,崇高而偉大;即使世界上真的存在幾個"蠻荒"的"夷",他們也是外部的,邊緣的,低賤而渺小。"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至少在上個世紀之前,中國人內外有別的概念明確而頑固。中國人認為,凡來到中華帝國的外國使節,無不是代表附屬國來進貢和稱臣的。英國特使馬戛爾尼於乾隆五十六年受英國皇室委派,到中國來協商相互通商的條件。他的船隊剛從天津進入通往北京的運河,船頭上就被中國官員強行樹起一面"英國貢船"的旗幟。船隊到達北京之後,特使被通知,朝見中國皇帝時必須按照中國的規矩下跪,馬戛爾尼爭取再三,才勉強獲准按照英國人見英國皇帝的禮節單膝彎曲,原因是:"朝廷固確認英吉利為海外朝貢國之一,此次使節,直為叩祝萬壽而來,得瞻天威,已屬蠻服陪臣之大幸。特以荒遠不識天朝禮制,妄行乞請,無足深責。"英國人雖因"蠻荒"不懂禮儀,但不遠萬里前來臣服進貢,於是,即使不雙膝跪地,皇恩浩蕩也可免罪了。但是,英國人還是被中國皇帝的排場嚇壞了。陳康祺《郎歉記聞》中記載道:"乾隆癸丑西洋英咭■國使,當引對自陳,不習拜跪,強之止屈一膝。及至殿上,不覺雙跪俯伏。故管侍御韞山堂詩有'一到殿廷齊跪地,天威能使萬心降'之句。"英國人情不自禁地雙膝跪在了中華帝國金碧輝煌的皇宮大殿上。《外交小史》:《英使覲見清高宗行叩頭禮》。《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275頁。時間僅僅過去了107年,107年後,法國醫生多德福不但被容許給帝國的皇帝"體檢",而且還親手脫掉了帝國皇帝的衣服。這一事件因其荒唐地違背了國際法的基本準則而成為迄今為止世界國際關係史上絕無僅有的事件。外來勢力如此強橫粗暴地干涉一個國家的內部事務,公開侮辱一個國家的現政權以及它的最高統治者,除了會招致最強烈的抗議,招致使用戰爭這種人類為了雪恥而發明的極端手段之外,幾乎別無其他的結果--在國際關係史上,幾乎所有發生於國與國之間的血腥的、殘酷的和悲慘的事件,究其發生的最初始因和發展的基本原由,無不源於一個辭彙:尊嚴。況且,中國人歷來是格外看重"尊嚴"的。對於這個民族的每一個成員來講,無論是屬於祖宗的過去、屬於自己的現在,還是屬於子孫的將來,在所有光陰歲月中的所有苦難屈辱中,再沒有什麼比"丟面子"更令中國人以為是嚴重的事件了。1840年和1860年的兩次鴉片戰爭之後,西方各國開始對中國人將他們稱之為"夷"不再忍氣吞聲,洋人有膽量要求中國人對他們放尊重一點了。於是,1860年,在洋槍洋炮的威脅下,洋人逼迫大清帝國的官員與他們簽訂意在維護洋人在華利益的條約的時候,將禁止中國人使用"夷"這個字迫不及待地、堂而皇之地寫進了《南京條約》中--特別為一個字的使用而制定一條專門的外交條款,這在世界國際關係史中為罕見的一例--於是帝國政府被逼無奈而改口,通告全國在外交公文來往中一律使用"洋人"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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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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