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局勢(1)
6月1日清晨,各**隊到達北京。這支軍裝樣式和顏色各不相同的花里胡哨的外國聯軍以及他們攜帶的洋式武器一進北京,立即引起帝國臣民的圍觀和議論。這是一個人心惶惶的時刻,各種傳聞像帝國北方的晨霧一樣四處飄散。京城無論是城郊還是城內,已經出現一些混亂的徵兆。圍觀的中國人驚奇、冷漠、驚慌、茫然,各種表情在一片灰黃色的臉上變換不定。人群中平地里突然響起一聲呼哨、一聲吆喝,如同那些義和團們的一種信號,中國的平民和外國官兵一起不安起來。各國官兵到達了使館區東交民巷,使館區的公使、公使夫人、孩子和所有的外國工作人員都歡呼起來。然而,洋人們沒能歡呼多久,新的恐懼又來到了--如果他們要想活下去的話,這些軍隊根本不夠,因為,這時的北京城四周,已經是"山河一片紅"了。朝廷為"以防衝突"把"鐵路線兩側"的官軍調離的上諭一下,好像是一個號召令發出了一樣,各種類似義和團的"團教"如雨後春筍蓬勃而出。所有激動的青壯年農民,全都稱自己是"無敵神拳",全都稱自己要"扶清滅洋"。當官軍遵照上諭從鐵路邊調離時,一些行動慢了一點的官兵,立刻成為農民們打擊的目標--實在鬧不清楚帝國的農民們到底是"反對洋人"還是"反對政府",而這個界限從來就沒有清晰過--官軍的官兵們對義和團的農民們有一種無法解釋清楚的反感和對抗情緒,無論朝廷的上諭是什麼意思,帝國正規軍的官兵與義和團農民之間的衝突始終沒有中斷過。而從史料記載上看,義和團的農民們所進行的真正的"戰鬥",其敵人十有**不是洋人的軍隊而是帝國政府的軍隊。5月24日,帝國武衛中軍的一個分統(相當於旅長)連同自己的士兵遭到義和團的襲擊,士兵們漫山遍野地逃亡,而那個分統被農民們用亂槍捅死。緊接著,義和團"拳民萬餘"進入北京的南大門保定。這回,保定洋人們的滅頂之災來臨了。保定的洋人大多數不是傳教士,而是工程技術人員和他們的家屬。他們正在修建"盧漢鐵路"--即從盧溝橋到漢口的鐵路,是今天的京廣鐵路的北段。保定附近的農民--那些興高采烈的青年,聽說要殺洋人,群起而響應。而那些因為洋人修建鐵路而失去車船店腳生意的行業人,更是"蜂起應之,約四萬人眾"。帝國政府只有派官軍護送這些洋專家和他們的家屬突圍。但是,當地衙門裡的官員對護送行動不給予積極配合,更嚴重的是,被派來護送洋人的官軍中,突然有一部分人宣布倒戈,就地參加了義和團。絕望的洋人們頓時哭成一片,扶老攜幼四散奔逃。根據《字林西報》的報道,這批外國工程技術人員連同家屬共41人,最後逃回天津租界的只有9人,散落在各處活下來的有23人,就是以上這些人也全部嚴重受傷,奄奄一息。另外的9人始終沒有查出下落,肯定是死在帝國農民的亂刀之下了。5月27日,聚集在淶水陳家莊和石亭鎮的義和團經過"亮隊操演"之後,向涿州進發。帝國農民們的理由是:"涿州兵備空虛,洋兵將來,願為代守。"涿州,被當年的乾隆皇帝稱為"天下第一州"的古老小城,距離北京城僅僅數十里之遙,向來被兵家看做是"與北京共存亡"的京畿要塞。因為涿州城談不上有什麼城防,所以數萬義和團片刻即蜂擁城內。義和團的農民們衝進了他們從前看見那個大門口就渾身發抖的知府衙門,發現大堂上端坐著個官服整齊頂戴花翎的官員,這個官員聲明自己正在用"絕食"的方式"殉職",他就是涿州知府龔蔭培。這是一個倒霉的官員。義和團攻城,他守不是,棄不是,從來沒有這麼為難過。原因很簡單:朝廷的"剿撫"態度不明。於是,守,就意味著與義和團作對;棄,就意味著自己失職。在中國,地方官員最大的罪行就是"失節棄土",這是肯定要砍頭的。走投無路的龔大人最後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絕招:絕食殉職--沒有態度,只是自己自願不吃飯,朝廷和義和團兩面都不好定罪,弄好了最後不至於真的餓死。在龔蔭培絕食的時候,無論是餓得兩眼昏花的他還是全國的官民,當然還有洋人們,都急切地盼望著一個人的表態:對義和團,到底是支持還是鎮壓?帝國對這個問題的決策已經到了一刻都不能延誤的時候了。這個一言定乾坤的人就是那個住在頤和園裡的女人慈禧。根據"昇平署"檔案記載,即使在這樣的時刻,這個女人依舊保持著她的愛好:觀賞戲劇。照例是《跳靈官》、《連升三級》、《白門樓》、《蝴蝶夢》、《萬壽無疆》。戲剛演到一半,她的心裡就舒坦了。下旨,賞。太監們把散碎銀扔到戲台上去,演員們磕頭謝恩。此時的涿州知府並不知道,慈禧派出考察的大員的轎子已經距涿州不遠了。1900年6月5日,軍機大臣趙舒翹在順天府尹(北京市長)何乃瑩的陪同下,奉慈禧的旨意,向義和團鬧得最熱鬧的涿州出發。他們的公開使命是"宣撫拳勇"。而真正的使命只有他們清楚,那就是根據老佛爺的親自交代,考察義和團"刀槍不入"的神功是不是真的。這個今天看來十分荒唐的使命在當時卻是極其嚴肅的。在關於"神靈"的問題上,慈禧也是中國人中的普通一員。她目前的想法和一般的官員沒什麼兩樣:如果義和團的農民們真的有他們自稱的神奇"法術",那麼,洋人們的洋槍洋炮就沒必要懼怕了,就讓義和團的農民們把總是和帝國政府作對的洋人們殺光算了。當然,如果義和團的農民們沒有這個本領,就鎮壓或者解散他們,再和洋人們坐下來慢慢談。這一切,都源於一個思維基礎,那就是:慈禧至少對農民們的"法術"存在相當的幻想,寄託著極大的希望。6月7日,趙舒翹到達混亂的涿州。這個帝國的高級幕僚看見的是這樣一座城池:四座城門上大旗招展,旗幟上寫著"扶清滅洋"的大字。城牆上站滿了頭裹黃色和紅色頭巾、手持長矛和刀槍的青年農民。義和團團員們已經不是雜亂的農民打扮了,而是有了統一的"制服",因為大多是紅色,於是涿州全城上下紅彤彤。義和團的成員,也已經不是清一色的農民了,小販、車夫、衙役、腳夫、理髮匠和泥瓦匠,當然還有逃犯、乞丐和所有的流浪者,彷彿帝國北方下層所有的人都加入了這個造反的行列。全城的義和團和平民混雜地住在一起,並且實行了"抽丁守城"的政策--家家戶戶都要出人站崗。城門把守極其嚴密,出入城的人都要被搜查。義和團接管了原來帝國的官員們管理的一切軍政事務,官員們都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只剩下一個餓得半死的龔知府。趙舒翹,同治年進士,供職於刑部。戊戌年間已官至刑部尚書。慈禧曾就"康黨"的審問和量刑問題詢問過他,他的回答是:無須審問,立即正法。可以說,對譚嗣同等"六君子"死刑的執行以及對康有為、梁啟超的嚴厲追捕,都是他一手操辦的。對於這樣一個官員,無論正史還是野史,對他多有讚揚之辭,讚揚集中於他對法律的精通,說他是個清廉的官員,"潛心法律,博通古今","《大清律例》全部口能背誦,凡遇大小案,無不迎刃而解"。也許是由於戊戌年間的表現,趙舒翹如今已經入主軍機處,是朝廷里大權在握的人物了。此次涿州的差事,也許是他為官以來遇到的最棘手的事情,因為他很明白,他對義和團的判斷結果,將影響慈禧太后制定策略,而判斷的正確與否,他的身家性命先不說,那是直接關係到整個帝國安危的。以趙舒翹的學識,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義和團農民的那套"法術"。他的觀點是:如果帝國的農民們真有那麼大的"法術",60年前不就可以把洋人擋在國門之外嗎?何必鬧到今天這個地步?趙舒翹被涿州的義和團首領們視為上賓,他們恭敬地把他迎接到知府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