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衝出青紗帳(2)
義和團進攻的陣形立即轉向這隊美軍。美軍的隊伍成了前沿。這些外國士兵,異域青年,幾乎都是第一次踏上中華帝國的土地。他們對這個東方大國的認識,僅僅來自於老兵們在酒吧里的隻言片語和傳教士們寫在書本上的零碎篇章。這些隻言片語和零碎篇章包括了太多的魔幻、傳奇和主觀色彩:金色的宮殿、高大堅固的城牆、數不清的奇珍異寶、昏昏欲睡的鴉片中毒者、美麗的小腳女人、泥濘的道路、響著鈴鐺的馬幫和駱駝隊、陰森的佛龕、柔軟的岸柳、圖案複雜的面具以及擺放在黑色檀木櫃檯里閃著神秘光亮的綾羅綢緞。他們的想像僅僅到此為止。因為,眼前的情形令他們目瞪口呆--四面八方是旗幟的海洋。這個彩色的海洋隨著低沉的怒吼聲劇烈地起伏,如同巨大風暴來臨時洶湧的海浪。天空剎那間昏暗下來,因為酷熱的天空被飛揚起來的塵土所遮蓋。在數不清的身穿各色衣服的義和團團員的前面,是身穿白色或者紅色衣飾的領頭人。這些彷彿是神仙之首的人衝鋒時的姿勢奇特而令人心驚:他們在槍彈面前沒有匍匐,沒有規避動作,甚至連腰都沒有彎下來。他們高昂著頭顱,彷彿他們熱切地希望在這個應該躲避子彈的時刻自己身體能夠顯得更加醒目。在他們的身後,人人都學著他們的樣子,甚至更加誇張,所有的人在扭動身體的時候像極了某種部落慶祝豐收的舞蹈。他們的口中發出古怪的聲音,這個聲音由沖在前面的首領帶頭髮出,時而節奏明顯,時而混亂不堪。聲音由低沉到高昂,最後是一片尖銳的喊叫。一排人在槍彈的射擊中倒下了,尖銳的聲音僅僅停頓了一瞬間,更尖銳的聲音隨即又響起來了,後面的人以更加兇猛的姿態前進。"這不是在戰鬥",一個聯軍軍官後來回憶說,"這肯定是某種儀式,是這個民族在某種危機的時刻進行的殉葬般的儀式"。"面對來複槍、機關槍和大炮,這些中國的農民如同落葉一樣倒下,但是他們依舊在衝鋒,不能想像世界上還有比他們更加勇敢的人"。中華帝國的青年農民們,這些世代在貧瘠的大地上從事著最勞苦的耕作,然後在世界上最低的生存標準中心滿意足的人,他們溫順勤勞、幽默詼諧,他們熱愛戲劇、渴望富足,他們善於用小小的詭計贏得姑娘的媚眼、神仙的關照和朋友的仗義,他們不會書寫文字,但是能夠用優雅的鄉俚小調吟唱太陽、月亮,吟唱巍峨的群山和河邊的柳絮--中國農民在這個時刻所爆發出來的兇悍和無畏,足以使所有鄙視這個民族的人心慌意亂,使所有的哲學家、歷史學家和政治家的那些自命不凡的侃侃而談黯然失色。中國農民對異族侵入他們的土地的行徑充滿了本能的、刻骨的、不可遏止的仇恨,他們對自己的信念充滿著純潔的、激動的、忘我的熱情。作為這個民族的農夫子民,他們在面對國家的敵人的那一瞬間所表現出來的悲壯的藝術化的行為,會使他們所有的子孫心緒不寧。一百年前初夏的帝國北方,在那片青紗帳被吶喊聲沖開一角的瞬間,歷史的幕帳被撕開了一道縫隙,從這道狹窄的縫隙里掙脫出來的是這個民族內心深處難得一見的真實,這種被生命的鮮血浸透了的真實,足以讓整個世界陷入一種欲哭無淚欲助無能的萬分痛苦的境地。同時,這種生命的真實還是這個自誕生之日起就從來沒有遷移和分化過的東方民族幾千年來廝守在一塊土地上成功地繁衍和發展的最明確有力的證據。義和團的進攻,是以各村的"壇口"為戰鬥單位的,每個"壇口"都有自己的旗幟和自己的大師兄。在殺聲、槍炮聲和集體高聲念誦著神靈賦予他們的"咒語"的前進聲中,他們沒有死亡的概念。按照義和團特有的觀念,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刀槍不入"的,他們由於得到了某個神靈的庇護,於是被籠罩在一種超自然的狀態之中。一個人的倒下,被他們稱之為"睡了",這個美麗的想像令他們幾乎是微笑著面對生命的終結。一個義和團團員之所以"睡了",或者是因為"功夫"不到而暫時處於"沉思"、"反省"的狀態,或者就是因為累了,決定稍微地歇息一刻。義和團們認為,"睡了"的人片刻就會蘇醒,即使是"新手","頂多三天"便能"還陽"。虔誠地幻想**的不死,是一個民族精神得以不死的最原始的根源。義和團對外國聯軍的攻擊整整持續了兩天兩夜。帝國農民的屍體堆積成山,鮮血流淌成河。西摩爾率領的外國聯軍在帝國農民用年輕的生命和原始的器械的阻擊下,沒有再向帝國的都城前進半步。就在帝國的農民們拚死戰鬥的時候,慈禧,這個被冠以神靈之名--"老佛爺"的女人,似乎依舊在"拿不定主意"的狀態中心煩意亂。她一天之內先後派出許景澄等四位大臣到使館區去交涉,試圖阻止聯軍向北京增援,但是遭到了各國公使的嚴詞拒絕。13日,慈禧終於下達了一個重要的指令:動用帝國的正規軍隊阻擊西摩爾的聯軍:各國使館先後到京之兵,已有千餘名……倘再紛至沓來,後患何堪設想……迅將聶士成一軍全數調回天津附近鐵路地方扼要駐紮,實力禁阻……如有外兵闖入京畿,定惟裕祿、聶士成、羅榮光是問。孫其海:《鐵血百年祭》,黃河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76頁。但是,帝國的正規軍接到"阻擊外國聯軍"的命令的時候,同時也接到了"剿捕"正在與外國聯軍殊死戰鬥的義和團的命令。自西摩爾從天津出發以來的兩天之內,老佛爺連續發出了八道諭旨,最後,把對義和團的稱呼從"拳民"重新改稱為"拳匪",嚴厲命令對義和團"嚴行查拿","依法懲治"。位於前線的帝國正規軍聶士成、羅榮光部,接到對外國聯軍"實力禁阻"和對義和團"實力剿捕"的兩份聖旨,立即陷入了這樣一個兩難境地:如果對外國聯軍進行阻擊,勢必要與義和團並肩作戰;如果要對義和團進行殺戮,勢必要與外國聯軍並肩作戰。而與任何一方"並肩作戰"都是抗旨,於是,他們"躊躇至再,不敢貿然行事"。此時的中華帝國政府,已經成為中國歷史上最荒唐、最不可理喻的政府。偌大一個帝國的生死權力竟然掌握在這樣的政府手中真是千古奇聞。但是,剛剛連續發出"嚴厲剿捕"義和團上諭的慈禧,就在13日這一天,突然間又改變了態度--沒有人能夠弄明白慈禧太後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這個變化最直接明了的後果:北京城的所有城門驟然打開,準備"迎接義和團入城"。1900年6月13日,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是政治局勢極其微妙的一天。當西摩爾的聯軍在廊坊車站受到義和團的阻擊而不能前進時,稍微有點政治頭腦和軍事頭腦的人不難看清這樣一個發展趨勢:如果義和團被打敗,外國聯軍將長驅直入北京城;如果聯軍被打敗,後續的外**隊一定會等待大規模的增援。這也就是說,無論廊坊戰鬥的結局是什麼,局勢只能更加嚴重。而且,在慈禧看來,後者的結局可能更加不堪設想。那麼,惟一的一線希望,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先阻擋一下再說。阻擋外國聯軍的行動,不能不解決給義和團在政治上"定性"的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任何含糊的餘地了。根據多種史料的記載,早就聚集在北京城城外的義和團,是由剛毅帶領來的。慈禧在原來的上諭中態度是嚴格的:不準義和團到北京城裡來"搗亂"。她十分明白鄉下的農民們如果大規模進城,帝國的都城將會是什麼樣子。義和團的農民們是要殺洋人的,北京城裡的洋人幾乎都是外交人員,如果真的動了手,勢必造成國際關係的大混亂。義和團們剛一到達北京各個城門外,九門提督就立即命令關上城門。北京城裡一時人人心慌意亂,城門上的士兵嚴陣以待,而城外的農民把城門砸得震天響。突然,有個差官急馬送來輔國公載瀾的令箭,責令九門提督"立即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