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 第十八章(2)
天氣越來越暖和,過冬的肉食早在化凍以後割成肉條,被風吹成肉乾了。沒吃完的骨頭也已被剔下了肉,風乾了。剩下的肉骨頭,表面的肉也已干硬,雖然帶有像霉花生米的怪臭味,仍是晚春時節僅存的狗食。陳陣朝肉筐車走去,身後跟著一群狗,這回二郎走在最前面,陳陣把它的大腦袋夾摟在自己的腰胯部。二郎通點人性了,它知道這是要給它餵食,已經會用頭蹭蹭陳陣的胯,表示感謝。陳陣從肉筐車裡拿出一大笸籮肉骨頭,按每條狗的食量分配好了,就趕緊向蒙古包快步走去。小狼還在撓門,還用牙咬門。養了一個月的小狼,已經長到了一尺多長,四條小腿已經伸直,有點真正的狼的模樣了。最明顯的是,小狼眼睛上的藍膜完全褪掉了,露出了灰黃色的眼球和針尖一樣的黑瞳孔。狼嘴狼吻已變長,兩隻狼耳再不像貓耳了,也開始變長,像兩隻三角小勺豎在頭頂上。腦門還是圓圓的,像半個皮球那樣圓。小狼已經在小狗群里自由放養了十幾天了,它能和小狗們玩到一塊去了。但在沒人看管的時候和晚上,陳陣還得把它關進狼洞里,以防它逃跑。黃黃和伊勒也勉強接受了這條野種,但對它避而遠之。只要小狼一接近伊勒,用後腿站起來叼奶頭,伊勒就用長鼻把它挑到一邊去,連摔幾個滾。只有二郎對小狼最友好,任憑小狼爬上它的肚皮,在它側背和腦袋上亂蹦亂跳,咬毛拽耳,拉屎撒尿也毫不在意。二郎還會經常舔小狼,有時則用自己的大鼻子把小狼拱翻在地,不斷地舔小狼少毛的肚皮,儼然一副狗爹狼爸的模樣,小狼完全像是生活在原來的狼家裡。快活得跟小狗沒有什麼兩樣。但陳陣發現,其實小狼早已在睜開眼睛以前,就嗅出了這裡不是它真正的家,狼的嗅覺要比它的視覺醒得更早。陳陣一把抱起小狼,但在小狼急於進食的時候,是萬萬不能和它親近的。陳陣拉開門,進了包,把小狼放在鐵桶爐前面的地上。小狼很快就適應了蒙古包天窗的光線,立刻把目光盯准了碗架上的鋁盆。陳陣用手指試了試肉粥的溫度,已低於自己的體溫,這正是小狼最能接受的溫度。野狼是很怕燙的動物,有一次小狼被熱粥燙了一下,嚇得夾起尾巴,渾身亂顫,跑出去張嘴舔殘雪。它一連幾天都害怕那個盆,後來陳陣給它換了一個新鋁盆,它才肯重新進食。為了加強小狼的條件反射,陳陣又一字一頓地大聲喊:小狼,小狼,開……飯……嘍。話音未落,小狼嗖地向空中躥起,它對「開飯嘍」的反應已經比獵狗聽口令的反應還要激暴。陳陣急忙把食盆放在地上,蹲在兩步遠的地方,伸長手用爐鏟壓住鋁盆邊,以防小狼踩翻食盆。小狼便一頭扎進食盆狼吞起來。世界上,狼才真正是以食為天的動物。與狼相比,人以食為天,實在是太誇大其辭了。人只有在大飢荒時候才出現像狼一樣兇猛的吃相。可是這條小飽狼在吃食天天頓頓都充足保障的時候,仍然像餓狼一樣兇猛,好像再不沒命地吃,天就要塌下來一樣。狼吃食的時候,絕對六親不認。小狼對於天天耐心伺候它吃食的陳陣也沒有一點點好感,反而把他當作要跟它搶食、要它命的敵人。一個月來,陳陣接近小狼在各方面都有進展,可以摸它抱它親它捏它拎它撓它,可以把小狼頂在頭上,架在肩膀上,甚至可以跟它鼻子碰鼻子,還可把手指放進狼嘴裡。可就是在它吃食的時候,陳陣絕對不能碰它一下,只能遠遠地一動不敢動地蹲在一旁。只要他稍稍一動,小狼便凶相畢露,豎起挺挺的黑狼毫,發出低低沙啞的威脅咆哮聲,還緊繃後腿,作出后蹲撲擊的動作,一副亡命徒跟人拚命的架勢。陳陣為了慢慢改變小狼的這一習性,曾試著將一把漢式高粱穗掃帚伸過去,想輕輕撫摸它的毛。但是掃帚剛伸出一點,小狼就瘋似地撲擊過來,一口咬住,拚命后拽,硬是從陳陣手裡搶了過去,嚇得陳陣連退好幾步。小狼像撲住了一隻羊羔一樣,撲在掃帚上腦袋急晃、瘋狂撕啃,一會兒就從掃帚上撕咬下好幾縷穗條。陳陣不甘心,又試了幾次,每次都一樣,小狼簡直把掃帚當作不共戴天的仇敵,幾次下來那把掃帚就完全散了花。梁建中剛買來不久的這把新掃帚,最後只剩下禿禿的掃帚把,氣得梁建中用掃帚把把小狼抽了幾個滾。此後,陳陣只好把在小狼吃食的時候摸它腦袋的願望,暫時放棄了。這次的奶粥量比平時幾乎多了一倍,陳陣希望小狼能剩下一些,他就能再加點奶水和碎肉,拌成稍稀一些的肉粥,喂小狗們。但是他看小狼狂暴的進食速度,估計剩不下多少了。從它的這副吃相中,陳陣覺得小狼完全繼承了草原狼的千古習性。狼具有戰爭時期的軍人風格,吃飯像打仗。或者,真正的軍人具有狼的風格,假如吃飯時不狂吞急咽,軍情突至,下一口飯可能就要到來世才能吃上了。陳陣看著看著,生出一陣心酸,他像是看到了一個蓬頭垢面、狼吞虎咽的流浪兒一樣,它的吃相就告訴了你,那曾經的凄慘身世和遭遇。若不是如此以命爭食,在這虎熊都難以生存的高寒嚴酷的蒙古草原,狼卻如何能頑強地生存下呢。陳陣由此看到了草原狼艱難生存的另一面。繁殖能力很高的草原狼,真正能存活下來的,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到。畢利格老人說,騰格里有時懲罰狼,也是六親不認的,一場急降的沒膝深的大雪,就能把草原上大部分的狼凍死餓死。一場鋪天蓋地的狂風猛火,也會燒死熏死成群的狼。從災區逃荒過來的餓瘋了的大狼群,也會把本地的狼群殺掉一大半。加上牧人早春掏窩、秋天下夾、初冬打圍、嚴冬槍殺,能僥倖活下來的狼便是少數了。老人說,草原狼都是餓狼的後代,原先那些豐衣足食的狼,後來都讓逃荒來的飢狼打敗了。蒙古草原從來都是戰場,只有那些最強壯、最聰明、最能吃能打、吃飽的時候也能記得住飢餓滋味的狼,才能頑強地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