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 第二章(1)
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皆以為神。單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於國北無人之地築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請天自迎之……復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台嗥呼,因采穿台下為空穴,經時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於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將下就之。其姐大驚曰,此是畜生,無乃辱父母也。妹不從,下為狼妻,而產子。后遂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嚎。——《魏書·蠕蠕匈奴徒何高車列傳》又有六七條大狼悄悄加入了包圍圈,三面包圍線業以成形。陳陣用厚厚的羊皮馬蹄袖攏住口鼻,低聲問道:阿爸,狼群這會兒就要打圍了吧?畢利格輕聲說:還得有一會兒呢,頭狼還在等機會。狼打圍比獵人打圍要心細,你自個兒先好好琢磨琢磨,頭狼在等什麼?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須動了動,落下些微霜花。那一頂蓋額、遮臉、披肩的狐皮草原帽也結滿了哈霜,將老人的臉捂得只露出眼睛,淡棕黃色的眼珠依然閃著琥珀般沉著的光澤。兩人伏在雪窩裡已有大半天了。此刻,兩人開始關注斜對面山坡上的黃羊。這群黃羊有近千隻,幾頭長著黑長角的大公羊,嘴裡含著一把草,抬頭望,並嗅著空氣,其它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這裡是二大隊冬季抗災的備用草場,方圓二三十里地,是一片大面積的迎風山地草場。草高株密質優,狂風吹不倒,大雪蓋不住。老人小聲說:你仔細看就明白了,這片草坡位置特別好,迎著前面的大風口,迎著西北風,風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我八歲那年,額侖草原碰著一次幾百年不遇的大白災,平地的雪厚得能蓋沒蒙古包。幸虧大部分的人畜,在幾位老人的帶領下,搶先一步,在雪下到快沒膝深的時候,集中所有馬群,用幾千匹馬沖雪踏道,再用幾十群牛趟雪踩實,開出一條羊群和牛車可以挪動的雪路雪槽,走了三天三夜,才把人畜搬到這片草場。這兒的雪只有一兩尺厚,草還露出三指高的草尖。凍餓得半死的牛羊馬見著了草,全都瘋叫起來,沖了過去。人們全都撲在雪地上大哭,又沖著騰格里一個勁地磕頭,磕得滿臉是雪。到了這兒,羊和馬能刨雪吃草,連不會刨雪的牛,跟在羊群馬群後面撿草吃,多一半也能活到來年雪化。那些來不及搬出來的人家可就慘嘍,人雖然逃了出來,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要是沒有這片草場,額侖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絕了。後來,額侖草原就不怎麼怕白災了。一旦遇上白災,只要搬到這兒來就能活命。老人輕輕嘆道:這可是騰格里賜給額侖草原人畜的救命草場。從前,牧民年年都要到對面山頂上祭拜騰格里和山神,這兩年一鬧運動沒人敢拜了,可大伙兒心裡還在拜。這片山是神山,額侖草原的牧民不論天再旱,草再缺,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動這片草場。為了保住這片草場,馬倌們可苦了。狼群也一直護著這片山,隔上五六年,就會到這兒殺一批黃羊,跟人似的祭山神,祭騰格里。這片神山不光救人畜,也救狼。狼比人精,人畜還沒搬過來呢,它們就過來了。白天,狼躲在大山尖上的石頭堆里,還有山後面雪硬的地方。夜裡下來刨開雪吃凍死的牛羊。狼只要有東西吃,就不找人畜的麻煩。幾朵蓬鬆的白雲,拂凈了天空。老人抬眼望著冰藍的騰格里,滿目虔誠。陳陣覺得只有在西方的宗教繪畫中才能看到如此純凈的目光。今年這片草場的雪來得早,站得穩。草的下半截還沒有變黃就被雪蓋住,雪下的草就像冰窖里儲存的綠凍菜,從每根空心草管和雪縫裡往外發散著淡淡的綠草芳香。被北方鄰國大雪和飢餓壓迫而越境的黃羊群,一到這兒就像遇到了冬季里的綠洲,被綠草香氣所迷倒,再也不肯轉場。個個的肚子吃得滾瓜溜圓,宛如一個個碩大的腰鼓,撐得都快跑不動了。只有草原狼王和畢利格老人,才能料到黃羊群會在這裡犯大錯。這群黃羊還不算龐大,在陳陣來額侖草原的第一年,時不時地就能見到上萬隻的特大黃羊群。據場部幹部說,在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北方几大軍區的部隊,用軍車和機槍到草原獵殺過無數黃羊,以供軍區機關肉食。結果把境內的黃羊都趕到境外去了。這些年,邊境軍事形勢緊張,大規模捕殺黃羊的活動已經停止,廣袤的額侖草原又可以見到蔚為壯觀的黃羊群。陳陣放羊的時候,就可以遇到龐大的黃羊群,宛如鋪天蓋地的草原貼地黃風,從他的羊群旁邊輕盈掠過,嚇得綿羊山羊紮成堆,瞪著眼,驚恐而羨慕地看著那些野羊自由飛奔。額侖草原的黃羊根本不把無槍的人放在眼裡。一次,陳陣騎馬攔腰衝進密密麻麻的黃羊群,試圖趁亂套上一隻,嘗嘗黃羊肉的美味。可是黃羊跑得太快了,它們是草原上速度最快的四蹄動物,即便是草原上的最快的獵狗和最快的大狼也追不上。陳陣鞭馬沖了幾次,但連根黃羊毛也碰不著。黃羊繼續飛奔跳躍,把他晾在黃羊群當中,黃羊就從他兩旁幾十米的地方掠過,再到前面不遠處重新合攏,繼續趕路。驚得他只有站在原地獃獃欣賞的份了。眼前的這群黃羊只能算作中型羊群,但是,陳陣覺得,對於幾十條狼為一群的大狼群,這群黃羊仍然太大了。都說狼子野心是世上最大的野心,他很想知道狼群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也很想知道狼群打圍的本事有多高。狼群對這次打圍的機會非常珍惜,它們圍獵的動作很輕很慢。只要羊群中多了幾隻抬頭望的公羊,狼群就會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連呼出的白氣也極輕極柔。黃羊群繼續拚命搶草吃。兩人靜下心來等待。老人輕聲說:黃羊可是草原的大害,跑得快,食量大,你瞅瞅它們吃下了多少好草。一隊人畜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這片好草場,這才幾天,就快讓它們禍害一小半了。要是再來幾大群黃羊,草就光了。今年的雪大,鬧不好就要來大白災。這片備災草場保不住,人畜就慘了。虧得有狼群,不幾天準保把黃羊全殺光趕跑。陳陣吃驚地望著老人說:怪不得您不打狼呢。老人說:我也打狼,可不能多打。要是把狼打絕了,草原就活不成。草原死了,人畜還能活嗎?你們漢人總不明白這個理。陳陣說:這是個好理,我現在能明白一點了。陳陣心裡有些莫名的激動,他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狼圖騰的幻影。在兩年前離開北京之前,他就閱讀和搜集了許多有關草原民族的書籍,那時他就知道草原民族信奉狼圖騰,但直到此時他才好像開始理解,草原民族為什麼把漢人和農耕民族最仇恨的狼,作為民族的獸祖和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