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 第四章(3)
兩隻黃羊被吃得乾乾淨淨,篝火漸漸熄滅,但畢利格老人仍是叫人鏟雪把灰堆仔細地壓嚴了。雲層越積越厚,山頭上已被風吹起了一片雪砂,像紗巾一樣地飄起。各家的獵手壯漢又駕起雪筏衝進雪湖。人們必須搶在風雪填平雪坑之前,把牛車裝滿。多鉤上來一隻黃羊就等於多鉤上來六七塊四川茶磚,或是十幾條天津海河牌香煙,或是十五六瓶內蒙草原牌白酒。各包獵手在畢利格老人的指揮下,雪筏全部從深湖集中到淺湖,極力搶鉤淺湖裡比較容易鉤取的黃羊。老人又把人分成幾組,快鉤手只管鉤羊,快划手只管運羊。雪筏距岸較近,長繩也開始發揮作用,幾個大漢站在岸邊,像拋纜繩一樣把長繩拋到裝滿黃羊的氈筏上,筏上的人把繩子的一頭拴在氈子上,再把長繩拋回岸,岸上的人再齊力拽繩,將氈筏拽到岸邊。然後再將長繩又拋給湖裡的人,讓他們再把氈筏拽過去。如此協作,進度大大加快。雪湖上的人影終於被巨大的山影所吞沒,各家的牛車都已超載。但是部分獵手還想架火挑燈夜戰,把運不走的黃羊堆在岸邊,派人持槍看守,等第二天再派車來取。但畢利格大聲叫停。老人喝斥道:騰格里給咱們一個好天,就只讓咱們取這些羊。騰格里是公平的,狼吃了人的羊和馬,就得讓狼還債。這會兒起風了,騰格里是想把剩下的羊都給狼留下。誰敢不聽騰格里的話?誰敢留在這個大雪窩裡?要是夜裡白毛風和狼群一塊兒下來,我看你們誰能頂得住?沒有一個人吭聲。老人下令全組撤離。疲憊而快樂的人們,推著沉重的牛車,幫車隊翻過山樑,然後騎馬、上車向小組駐地營盤行進。陳陣渾身的熱汗已變成冷汗,他不住地發抖。湖裡湖外,山樑雪道,到處都留下人的痕迹,柴火灰燼,煙頭酒瓶,以及一道道的車轍,要命的是車轍一直通往小組營盤。陳陣用腿夾了夾馬,跑到畢利格的身邊問道:阿爸,狼群這次吃了大虧,它們會不會來報復?您不是常說,狼的記性最好,記吃記打又記仇嗎?老人說:咱們這才挖了多少羊啊,多一半都給狼留下了。要是我的貪心大,我會在雪坑都插上木杆,白毛風能刮平雪坑,可刮不走杆子,我照樣可以把剩下的黃羊都起出來。可我要是這麼干,騰格里往後就不會收我的靈魂了。我不這麼干,也是替牧場著想。明年開春,狼群有凍黃羊吃,就不會給人畜多找麻煩了。再說狼給人辦了好事,咱們也別把事做絕。放心吧,狼王心裡有數。晚上,白毛風橫掃草原,二組的知青包里爐火熊熊。陳陣合上《蒙古秘史》對楊克說:畢利格阿爸說的那個靠撿狼食活下來的人,叫孛端察兒,是成吉思汗的八世祖。成吉思汗的家族是孛兒只斤家族,這一家族就是從孛端察兒這一代走上歷史舞台的。當然後面幾代還經歷了幾次大挫折大變動。楊克說:這麼說,要是沒有狼,沒有狼這個軍師和教官,就真沒有成吉思汗和黃金家族,沒有大智大勇的蒙古騎兵了。那草原狼對蒙古民族的影響就太大了。陳陣說:應該說,對中國對世界的影響更大。自從出了成吉思汗和他率領的蒙古騎兵,中國從金、南宋以後的歷史全部改寫。中亞、波斯、俄羅斯、印度等國家的歷史也全部改寫。中國的火藥,隨著蒙古騎兵開闢的橫跨歐亞的大通道傳到西方,後來轟破了西方的封建城堡,為資本主義的崛起掃清了障礙。再後來火炮又輪迴到東方,轟開了中國的大門,最後轟垮了蒙古騎兵,世界天翻地覆……可是,狼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在人寫的歷史中被一筆勾銷了。如果請騰格里作史,它準保會讓蒙古草原狼青史留名。牛倌梁建中還在為剛剛拉回來的一車外財興奮不已,忙說:你倆扯那麼遠幹嘛?咱們當務之急是趕緊想法子,把雪窩裡剩下的黃羊都挖出來,那咱們可就賺大發了。陳陣說:老天爺可向著狼,它能給咱們這一車羊就不錯了。這麼大的白毛風起碼得刮上三天三夜,雪窩裡的雪還不得再加半米厚,雪坑一個也見不著了。想挖羊,大海撈針吧。梁建中走出包,看了看天,回來說:還真得刮上三天三夜。今天要是我去就好了,我非在最大的幾個雪坑裡插上杆子不可。楊克說:那你就甭想吃到嘎斯邁做的奶豆腐了。梁建中嘆氣說:唉,只好等明年開春了。到時候我再去裝一車,然後就直接拉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購站,你們倆不說,誰也不知道。剩下的半個冬季,牧場的畜群果然沒出什麼大事。額侖的狼群跟著黃羊群跑遠了,跑散了。大白災也沒有降臨。寂寥的冬季,陳陣每天放羊或下夜,但一有空,他就像個獵人一樣到處搜尋草原上狼的故事。他花費時間最多的是一個有關「飛狼」的傳說。這個傳說在額侖草原流傳最廣,而發生的時間又很近,發生的地點恰恰又是在他所在的大隊。陳陣決定弄清這個傳說,想弄明白狼究竟是怎樣在額侖草原上「飛」起來的。知青剛到草原就聽牧民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里從天上派下來的,所以狼會飛。千百年來,草原牧民死後,都將屍體置於荒野的天葬場,讓狼來處理,一旦狼把人的屍體完全啃盡,「天葬」就完成了。「天葬」的根據就是因為狼會飛,會飛回騰格里那兒去,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里,像西藏的神鷹一樣。可是當知青說這是「四舊」,是迷信的時候,牧民會理直氣壯地堅持說,狼就是會飛。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文革前三年,一小群狼就飛進二大隊茨楞道爾基的石圈裡,吃了十幾隻羊,還咬死二百多隻。狼吃飽喝足了,又飛出了石圈。那石圈的圈牆有六七尺高,人都爬不過去,狼不會飛能進去嗎?那個石圈還在,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看。那天,烏力吉場長領著全場的頭頭都去看了,連派出所的所長哈拉巴拉都去了。又是照像又是量尺寸。圈牆很高,狼不可能跳進去;圈牆周圍又沒有洞,狼也不是掏洞進去的。調查了幾天,誰也不知道狼是怎麼進去,又是怎麼出來的。只有牧民心裡最明白。這個故事在陳陣腦袋裡儲存了很久。此時,對草原狼越來越著迷的陳陣又想起這個傳說,於是騎馬幾十里地找到了那個石圈,仔細考察了一番,仍是弄不清狼怎麼進圈的。陳陣又找到了茨楞道爾基老人。老人說,不知道我的哪個二流子兒子得罪了騰格里,害得我一家到這會兒還遭人罵。可老人一個上過中學的兒子說,這件事全怪牧場的規定不對。當時額侖草原還沒有石圈,場部為了減少下夜牧民的工分支出,又為了保障羊群的安全,就先在接羔草場最早蓋起了幾個大石圈。場部說,有了石圈狼進不來,牧民就不用下夜了,每天晚上可以放心睡大覺。那些日子,我們家一到晚上關緊了圈門,就真的不下夜了。那天夜裡我是聽到狗叫得不對勁,像是來了不少狼,可是場部說不用下夜就大意了,沒出去看看。哪想到早上一打開圈門,看到那麼一大片死羊,全家人都嚇傻了。圈裡地上全是血,有二指厚,連圈牆上都噴滿了血。每隻死羊脖子上都有四個血窟窿,血都流到圈外了。還有好幾堆狼糞……後來,場部又重新規定,住在石圈旁邊的蒙古包也得出人下夜值班,還發下夜工分。這些年,接羔草場的石圈土圈越蓋越多,有人下夜,就再也沒有狼飛進圈裡來吃羊的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