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 第九章(3)
楊克仍是氣呼呼的:電影里把華北的地道戰,青紗帳吹得天花亂墜,好像是天下第一大發明似的,實際上狼在幾萬年前就發明出來了。認輸了?陳陣問。他有點怕這個老搭檔退場,打狼可不是一個人能玩得轉的事情。哪能呢。草原上放羊太寂寞,跟狼鬥智斗勇,又長見識又刺激,挺好玩的。我是羊倌,護羊打狼,也是我的本職。兩人走到大洞口旁邊,洞里還在往外冒煙,煙霧已弱,但火藥味仍然嗆鼻。楊克探頭張望:小狼崽應該爬出來了啊,這麼大的爆炸聲,這麼嗆的火藥味,它們能呆得住嗎?是不是都熏死在裡面了?陳陣說:我也這麼想。咱們再等等看,再等半個小時,要是還不出來,那就難辦了。這麼深的洞怎麼挖?我看比打一口深井的工程量還要大。就咱倆,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到頭。狼的爪子也太厲害了,在這麼硬的沙石山地居然能挖出這麼龐大的地下工事。再說,要是狼崽全死了,挖出來有什麼用?楊克嘆道:要是巴雅來了就好了,他准能鑽進去。陳陣也嘆了一口氣說:可我真不敢讓巴雅來,你敢保證裡面肯定沒有別的大狼?蒙古人真夠難的,嘎斯邁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她竟然捨得讓巴雅抓狼尾、鑽狼洞。現在看來,「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這句流傳全中國的老話,八成是從蒙古草原傳過來的。蒙古人畢竟統治中國近一個世紀。我過去還真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難道是用孩子做誘餌,來換一條狼嗎?這樣做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後來我才明白,這句話說的是讓孩子冒險鑽狼洞掏狼崽。這又深又窄的狼洞,只有孩子的小身子才能鑽得進去。蒙古女人要像漢族女人那樣溺愛孩子,他們民族可能早就滅亡了,所以蒙古孩子長大以後個個都勇猛強悍。楊克恨恨地說:草原狼真他媽厲害,繁殖能力比漢人還強,而且連下崽都要修築這麼深、這麼堅固複雜的產房工事,害咱白忙乎半天……咱們還是先吃點東西吧,我真餓了。陳陣走到馬旁,從鞍子上解下帆布書包,又走回洞口。黃黃一見這個滿是油跡的土黃色書包,立刻搖著尾巴,咧著嘴巴,哈哈、哈哈地跑過來。這個書包是陳陣給狗們出獵時準備的食物袋。他打開包,拿出一小半手把肉遞給黃黃,剩下的給二郎留著,它還沒回來,陳陣有些擔心。冬春的葦地是狼的地盤,如果二郎被那條狼誘入狼群,肯定凶多吉少。二郎是守圈護羊的主力,這次出師不利,假如又折一員大將,那就虧透了。黃黃一邊吃肉一邊頻頻搖尾。黃黃是個機靈鬼,它遇到兔子、狐狸、黃羊,勇猛無比。遇到狼,它會審時度勢,如果狗眾狼寡,它會兇猛地去打頭陣;如果沒有強大的支援,它絕不逞能,不單獨與大狼搏鬥。它剛才臨陣脫逃,不去幫二郎追狼,是它怕葦地里藏著狼群。黃黃很善於保存自己,這也是它的生存本領。陳陣寵愛通人性的黃黃,不怪它不仗義,但開春以來,他越來越喜歡二郎了。它的獸性似乎更強,似乎更不通人性。在殘酷競爭的世界,一個民族,首先需要的是猛獸般的勇氣和性格,無此前提,智慧和文化則無以附麗。民族性格一旦衰弱,就只能靠和親、築長城、投降稱臣當順民和超過鼠兔的繁殖力,才能讓自己苟活下來。他站起來,用望遠鏡向西北邊的葦地望去,希望看到二郎的去向。但二郎完全不見了蹤影。陳陣從懷裡掏出一個生羊皮口袋,這是嘎斯邁送給他的食物袋,防潮隔油,揣在懷裡既保溫又不臟衣服。他掏出烙餅,手把肉和幾塊奶豆腐,和楊克分食。兩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一邊吃一邊苦想。楊克把烙餅撕下一大塊塞進嘴裡,說:這狼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狼崽的洞總是在人最想不到的隱蔽地兒,這回咱倆好容易找准一個,可不能放過它們。熏不死,咱就用水灌洞,拉上十輛八輛木桶水車輪番往裡灌,准能把小狼崽淹死!陳陣譏諷道:草原山地是沙石地,哪怕你能搬來水庫,水也一會兒就滲沒了。楊克想了想,忽然說:對了,反正洞里沒有大狼了,咱們是不是讓黃黃鑽進洞,把小狼崽一個一個地叼出來?陳陣忍不住笑起來:狗早就通了人性,背叛了狼性。它的鼻子那麼尖,一聞就聞著狼味兒了,狗要是能鑽進狼洞叼狼崽,那就趁母狼不在洞的時候敞開叼好了,那草原上的狼,早就讓人和狗消滅光了。你當牧民都是傻蛋?楊克不服氣地說:咱們可以試試看嘛,這也費不了多大勁。說完,他就把黃黃叫到洞邊,洞里的火藥味已散去大半。楊克用手指了指洞裡面,然後喊了一聲「啾」。黃黃馬上明白楊克的意圖,立刻嚇得往後退。楊克用兩腿夾住黃黃的身子,雙手握住它的兩條前腿,使勁把黃黃往洞里塞,黃黃嚇得夾緊尾巴嗚嗷直叫,拚命掙扎,斜著眼可憐巴巴地望著陳陣,希望能免了它這個差事。陳陣說:看見了吧,別試了。進化難,退化更難。狗是退化不成狼了。狗只能退變成弱狗,懶狗,笨狗。人也一樣。楊克放開了黃黃,說:可惜二郎不在,它的狼性特強,沒準它敢進洞。陳陣說:它要是敢進洞,准把小狼崽一個個全咬死。可我想要活的。楊克點頭:那倒是。這傢伙一見到狼就往死里掐。黃黃吃完了手把肉,獨自到不遠處遛達去了,它東聞聞,西嗅嗅,並時時抬後腿,對著地上的突出物撒幾滴尿做記號。它越走越遠,二郎還沒回來,陳陣和楊克坐在狼洞旁傻等傻看,一籌莫展。狼洞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一窩狼崽七八隻,十幾隻,即使被炸被熏,也不可能全死掉,總該有一兩隻狼崽逃出來吧?就是憑本能它們也應該往洞外逃的。又過了半小時,仍然不見狼崽出來,兩人嘀咕著猜測:要不狼崽已經全都熏死在洞里;要不,這狼洞里根本就沒有狼崽。正當兩人收拾東西準備回撤的時候,突然隱隱聽見黃黃在北面山包後面不停地叫,像是發現了什麼獵物。陳陣和楊克立即上馬向黃黃那邊奔去。登上山包頂,只聽到黃黃叫,仍不見黃黃的身影。兩人循聲策馬跑去,但沒跑多遠馬蹄就絆上了雪下的亂石,兩人只好勒住馬。前面是一大片溝壑條條、雜草叢叢的破碎山地,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圖案各異的獸爪印,可知有兔子、狐狸、沙狐、雪鼠、還有狼,曾從此地走過。雪下全是石塊石片,石縫裡長的大多是半人多高的茅草、荊棘和地滾草,干焦枯黃,一派荒涼,像關內荒山裡的一片亂墳崗。兩人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馬嚼子,馬蹄仍不時磕絆和打滑。這是一片沒有牧草、牛羊馬都不會來的地方,陳陣和楊克也從未來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