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一)
婚姻或仿婚姻往往由兩塊布拉開序幕,一張床單,一張窗帘。序幕拉開的時候小蘇正在鋪床。也可以這麼說,序幕拉開的時候夏末正往窗帘布上裝羊眼。反正是一回事。小蘇跪在床上,她的十隻指頭一起用上了,又專心又耐心的樣子。她鋪得很慢,一舉一動都是新感受。才九月底,完全是草席的季節,但小蘇堅持要用床單。床單的顏色是純粹的海水藍。小蘇把這塊海藍色的紡織平面弄得平整熨帖,像晴朗海面的假想瞬間,在陽光普照下面風靜浪止,小蘇和夏末站在床的這邊和那邊。他們隔海相望。家的感覺就這樣產生了。家的感覺不論你渴望多久,一旦降臨,總是猝不及防,感人至深,讓你站不穩。這時候一列火車從窗下駛過,他們的目光從二樓的窗口望出去,火車就在窗子底下,離他們十幾米遠,只隔了一道紅磚牆。小蘇在某一瞬間產生了錯覺,火車在她的凝望中靜止不動了,仍在旅途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租來的小閣樓在每一道列車窗口朝相反的方向風馳電掣。火車過去后小樓里安靜了。小蘇和夏末一起向四壁張望,沒有傢具。但四塊牆壁具體而又實在,看在眼裡有一種被生活擁抱的真切感。夏末提著窗帘繞過床,擁過小蘇,讓她的兩隻乳峰頂住自己的胸。小蘇吻過夏末的下巴,問:"這到底是戀愛還是婚姻?"夏末仰起臉,用下巴蹭小蘇的額,眨巴了幾下單眼皮,說:"非法同居。"陽台上響起了腳步聲,聽上去是個糙漢。窗口伸進來一顆大腦袋,布滿鐵道沿途的灰色塵垢。這顆臟腦袋笑眯眯的,大聲說:"搬來啦?這麼快?"夏末走到門前,對房東扳道工招呼說:"耿師傅,到我們家坐坐?"夏末說"我們家"時故意回頭瞟小蘇,小蘇聽得很清楚,卻裝著聽不見。小蘇把短髮捋向腦後,順勢側過面龐,鼻尖上亮了一顆小亮點,是那種慌亂的幸福所產生的光。耿師傅放下鐵道扳手,接過夏末遞過來的紅梅牌香煙,拽一拽門框後頭的電燈開關線,關照說:"沒電錶,電隨你們用。"隨後退了兩步,擰開水槽上方的自來水龍頭,"水也儘管放。"耿師傅索性走到陽台西頭的小屋,夏末知道他過去示範馬桶水箱了,倚在門框上,點了根煙。水箱水和耿師傅的小便一同沖了下來。衛生間里傳來說話聲:"這是廁所。"耿師傅說話時叼著煙,夏末聽得出來。他開始想像耿師傅雙手捂在下身眯眼歪嘴的說話神態。"我這房子,一個月才一百塊,哪裡找?"耿師傅從衛生間里出來,抖著身子往上提拉鎖。"--就是有火車,"耿師傅大聲說,"你反正夜裡要畫畫,也沒事。"夏末跟著他扯起大嗓門說:"我們喜歡火車。"耿師傅笑著說:"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聽得見。"小蘇坐在床的內側,聽兩個男人說話。她接過夏末丟下的活,重新調整羊眼間距。小蘇對門口"噯"了一聲,夏末回過頭,小蘇瞥一眼南窗。夏末丟了煙,取過一張方凳,往鉛絲上掛窗帘。一個孕婦正沿著水泥階梯拾級而上,手裡提著一隻竹籃。她身後的樓梯口剛剛停下一輛手推車,是站台和月台上最常見的那種。玻璃上用紅漆寫著"包子"、"雞蛋"、"豆腐乾"。孕婦的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頭,七八歲,活靈活現的樣子。手裡拿了半隻冷狗,兩片嘴唇被冷狗凍得紅紅的。夏末站在方凳上和中年孕婦隔窗對視,這個角度過於背離常態。孕婦仰著頭很客氣地笑。耿師傅高聲說:"他們過來了。"他走到窗下的樓梯口,從竹籃里取出最後一隻肉包,塞在嘴裡,嘟嘟噥噥地說:"怎麼賣這麼快?"耿師傅撅著嘴側過頭來,對夏末說:"我老婆阿娟,那是我寶貝丫頭,小鈴鐺。"夏末並沒有急於招呼。他和小蘇相互打量了一眼。視角差不多有七十度。完全適合於表達疑慮。他們無聲地望著小鈴鐺,無聲地盯著阿娟的腹部。阿娟剛爬完樓梯,站在窗子底下大口吸氣。耿師傅很開心地摸著小鈴鐺的腮,小鈴鐺的雙手撐在門框上,一對黑眼珠對著兩個生人伶牙俐齒。她咧開嘴,翹著兩顆小兔牙。小蘇說:"真是個美人坯子。"耿師傅笑著說:"也不能喊叔叔阿姨,是個啞巴。"阿娟說:"以為你們明天來。還沒來得及給你們掃乾淨。"夏末和小蘇沒有回過神來,就會點著頭笑。他們一高一低地站著,目送阿娟和小鈴鐺走過門前。小蘇嘔吐的感覺在這時憑空而來了。她毫無理由乾嘔了一聲。隨即捂上嘴,衝出了房間。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連乾嘔了好幾聲,只是嘔出來一些聲音,沒有實質性內容。夏末跳下來,衝上去拍她的後背。小蘇擰開水龍頭,掬水漱口,直起身只是笑,睫毛上沾了幾顆碎淚。"怎麼回事?"小蘇不好意思地說,"也沒吃什麼。"耿師傅和阿娟在門檻邊早就停住了,不聲不響回過來四條目光。小蘇和孕婦的目光剛碰上心裡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緊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交替著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幾雙眼前前後後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