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三)
小蘇睡得不好,一整夜火車在她的腦子裡跑,從左耳開向右耳,再從右耳開向左耳。到了天亮時小蘇反而睡著了,好像做了一個夢,綽綽約約的只是亂,飄了滿世界的灰色粉末。小蘇在夢中把手伸到夏末的那邊去,空的。小蘇睜開眼,窗帘的背後全是陽光,夢也追憶不起來了。夏末的枕邊留了一張紙條,上頭有夏末的鉛筆筆跡:我去奧普公司小蘇拿起這張便條,正正反反看了又看,最後把目光歸結到自己的腹部。生活這東西真是被人慣壞了,處處將就它,順著它,還能說得過去,一旦不如它的意,它翻臉就會不認人的,弄到後來只能是你的錯。小蘇打開門,拉開窗帘,天上地下陽光燦爛,遠處的鐵軌上炎熱在晃動。鐵軌錯綜交叉,預示了方向的無限可能。世界躲在鐵軌組合的隨意性後面,只給你留下無所適從。小蘇拿了牙具毛巾到陽台上洗漱,阿娟沒有出去,坐在高凳子上手把手教小鈴鐺織毛線。小鈴鐺依在阿娟懷裡,織一件粉色開司米嬰用上衣。阿娟叉著兩條腿,下巴貼在小鈴鐺的腮部,輕聲說:"挖一針,挑一針;再挖一針,再挑一針。"阿娟抬頭看見小蘇,客客氣氣地招呼說:"起來啦?"小蘇正刷牙,不好意思開口說話,只是抿著嘴笑著點頭。小蘇在刷牙的過程中靜然凝視母女共織的畫面,在某個瞬間居然產生了結婚這個念頭,她要把孩子生下來。但這個柔軟溫馨的衝動只持續了一秒鐘,立即被小蘇中止了,隨牙膏泡沫一同嘔吐出去,流向暗處,不知所終了。小蘇洗完臉和阿娟客套了幾句,話題很自然地扯到小鈴鐺身上去了。但這也不是一個容易的話題。小鈴鐺知道她們在說自己,望著小蘇只是笑,小蘇沒話找話說:"你女兒真文靜。"阿娟笑起來,說:"文靜什麼?現在哪裡還有文靜的孩子,發起脾氣來嚇死人。"小蘇陪著笑了兩聲,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阿娟卻找到了話題,阿娟說:"你男人是畫畫的吧?"小蘇聽不慣"你男人"這樣的話,趕忙解釋說:"是我男朋友。"小蘇這話一脫口就後悔了。生活這東西經不住解釋,越解釋漏洞越多。阿娟似乎意外證實了某種預感,眼神裡頭複雜了,拖了聲音說:"噢--"夏末到家時襯衫貼在了後背上,透明了,看得見肉。他放下西瓜,一言不發,臉色像鐵路沿線的屋頂。夏末坐在床邊,看見上午自己留下的便條。他掏出煙,叼上一根。夏末的點煙像是給自己做遊戲,先用打火機點上紙條,再用紙條燃上火柴,最後用火柴點煙。他今天抽的不是紅梅,是三五。硬盒裡頭還剩了兩根。抽了一半夏末才抬起頭,哪裡也不看,嘴裡說:"我給你買了只瓜。"煙霧向四處彌散,成了沉默的某種動態。在這段沉默里小蘇站在一邊,十隻指頭叉在一處,靜放在腹部。鐵路上開過去一趟貨車,車廂里裝滿了煤。煤塊反光在九月的太陽光下鋥亮雪白,銳利刺眼。小蘇眯起眼睛,火車的高速把煤的反光拉長了,風風火火,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