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四)

生活邊緣(四)

第二天一早小蘇推醒了夏末。夏末的眼睛睜得很澀。夏末注意到小蘇用心打扮過了,頭髮齊齊整整歸攏在腦後,紮成了馬尾,甚至眼影與口紅也抹上了。夏末用肘部支起上身,眯著眼問:"幹嗎?你這是幹嗎?"小蘇穿著裙子,正往牛仔包里塞仿Fun牌牛仔褲。小蘇說:"出去。""哪兒?""醫院。""上醫院幹嗎?""你說幹嗎?""總要先查一查,"夏末掀開毛巾被,大著嗓子說,"還沒到時候呢!"小蘇瞥一眼夏末的褲子,被兜里一張低面值紙幣正翹著一隻爛角。"歇一天是一天,"小蘇說,"還是早點做了好。"夏末低著頭不語,拿眼睛四處找煙,只在地上找到幾隻過濾嘴。"我給我爸去封信,"夏末說,"先叫他寄點錢來。"小蘇坐到夏末身邊,拿過他的手捂在腹部,說:"你已經是做爸爸的人了。"夏末把小蘇送到蘋果色甬道口。小個子護士的下巴傲岸威嚴,它擋住夏末,示意他看牆拐角的字條。字條是從複印機里吐出來的,印了四個電腦魏碑:男賓止步!魏碑的撇捺很硬,和小護士的下巴一樣來不得還價。夏末止住腳,小蘇的指頭從他的掌心一根一根滑走。小蘇轉身的過程中眼睛里是那種無助眼神。夏末看見了她的害怕。小蘇的身影剛剛消失夏末就掏出了香煙。點上之後夏末猛吸了一大口。身後有人拍了他一巴掌。是一個中年婦女。婦女說:"熄掉。兩塊。"小蘇看不見醫生與護士的臉。它們深藏在巨大的白色口罩後面。所有的器皿與工具都是不鏽鋼質地的,籠罩了白亮的光,散出一股化學液體的氣味,甚至醫生與護士的眼珠也都是不鏽鋼的,籠罩了白亮的光,散發出化學液體的氣味。小蘇的自信心在婦科醫生面前漂浮在了水面,失去了原有的根本與穩固。她站在躺椅旁有點手足無措,不敢貿然動作。靜止不動是惟一正確可行的姿態。她望著那些不鏽鋼器皿與工具,聽見它們撞擊,聲音清冽冰涼,充滿了理性精神與孤傲氣質。醫生的工作是絕對程式化的。她們瞭然自己的程式。她們認定到這裡的女人同樣瞭然她們的程式。醫生看了看小蘇的腰,用目光掀她的裙子。小蘇猶豫了片刻,醫生的目光硬了。小蘇依照醫生的命令做了,順她的眼神坐到躺椅上。護士端著盤子過來,小蘇看見盤子里放著消毒藥水與消毒棉花。醫生的眼珠左右各瞟了一回,小蘇很聽話地叉開腿,分別蹺在了踩腳凳上。另一個護士端上了另一隻盤子。醫生伸手取了一隻金屬夾,又大又亮,形狀古怪。小蘇的身體一下就收緊了。醫生拍一拍她大腿的內側,小蘇再一次放鬆了自己。她感覺到了不鏽鋼的冰涼,感覺到了不鏽鋼的孤傲氣質。小蘇側過頭,咬緊了下唇。那種陰冷堅硬的感覺爬進了她的**深處,在她**深處的某個地方向右邊劃了半個圓弧,再向左邊劃了半個圓弧。小蘇猛然張大了嘴巴,沒有出聲。銳利的疼痛在她的身體內部發出嗖嗖冷光。小蘇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暈厥,這是她惟一不能確定的事。護士給她送過來一樣東西,杯口散著熱氣。小蘇不知道是什麼葯,喘著氣全喝了下去。喝完后她才明白過來,是紅糖水。小蘇給自己擦換過,從包里抽出仿Fun牌牛仔褲,慢慢套了上去。小蘇走了兩步,沒找到體重。整個身體和自信心一起往上漂浮。小蘇一個人走回甬道。她想扶住牆。迎面上來一個女孩,像個女高中生。小蘇和女高中生打了個照面,女高中生的眼神像一隻被捉住的小野兔。小蘇決定做一回榜樣。捋捋頭髮,挺起胸,弄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做得似乎過了,一臉的含英咀華。小蘇邁開步伐,盡量走得沉穩些,但地面不肯配合,整個城市都在往下陷,道路與腳掌之間多了一段距離,多了一層虛。一拐角竟是漫天大雨。窗外儘是粗粗的雨絲。夏末正站在屋檐下面,對著檐雨失神。小蘇走到他的身邊,夏末居然沒能收過神來。小蘇沒有停步,賭著氣往雨中去。夏末的眼睛跟著小蘇走出去四五步才聚光了。夏末慌忙脫下襯衫衝進雨中,在小蘇的頭頂充當一把雨傘。小蘇的委屈和惱羞成怒在胸中無聲翻湧。淚水往上沖,堵在眼眶裡漂。她不肯停步,虛虛弱弱往大門口踉蹌。夏末光著背脊淋在雨中,一路小跑一路小聲呼喚:"小蘇,小蘇。"小蘇走不動了,站在襯衫底下大口喘息,夏末的光背脊被她的眼淚弄得恍惚浮動。"狗東西,狗東西!"小蘇突然尖聲吼道,她用盡全力一巴掌抽在夏末的肉上,雨中響起了一聲脆亮的巴掌聲。"誰讓你這樣了?"她大聲說。夏末的胸口堵得酸,一點一點往下碎,他一把抱住小蘇,緊捂在胸前。小蘇的雙腿一起軟了,淚水噴湧出來。她拽住夏末的臂膀,傷心無比地說:"誰讓你這樣了?"夏末推開家門,屋裡泛了一地的水。北窗沒有關,摞在牆角的書全被雨水淹死了,屍體皺巴巴地腫脹開來。要命的是那塊畫布,淋透了,和小蘇一樣剛做完人流,軟沓沓地露出了極度疲態。夏末把小蘇扶上床。小蘇躺在床上,睜大一雙眼睛四處張望。她的眼睛只有零攝氏度,看到哪裡哪裡就泛起一陣冰光。夏末站在畫布面前,一種極不具體的憤怒在胸口上去下來。夏末忍了好半天,找不到發泄的借口。他以一聲長嘆給這次憤怒做了最後總結。夏末插上電熱茶杯的插頭,又把小蘇的穢衣泡在綠塑料桶里,然後拿起拖把吸地上的水。夏末這麼一忙碌屋子裡又亂散了。生活中的每一樣必需品都顯得多餘,他的手腳和這些生活必需品很快呈現出矛盾局面,不是它們擋住夏末,就是夏末打翻它們。小蘇無力地說:"別弄了,你畫吧。"夏末立住腳,只是對著畫布發愣。夏末無奈地又嘆一口氣,小蘇輕聲說:"你怎麼老是嘆氣,我怎麼對不起你了?"夏末停了好幾秒鐘,最後說:"我給你買點滋補品來。"小蘇說:"算了,我們還剩幾個錢?--我躺兩天就好了。"夏末點了根煙,突然歪著嘴笑了。"我們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夏末說,"我們堅持了社會主義。"第二天一早夏末就出去了。小蘇躺在床上,身上的所有關節都有點涼。窗帘背面的陽光很有力,但小蘇覺得自己的身體離夏季已經遠去了,早早立了秋。小蘇望著窗帘,這塊窗帘對小蘇來說意義重大,是她六月二十八日那天買的,離畢業還有兩天。那天有極好的太陽,小蘇一個人來到華聯商廈的三樓,看中了這塊布。布上是大塊椰樹葉,滿眼太平洋熱帶海岸風光,奔放、熱烈、自由、開闊。七月一日是她大學畢業的日子,她即將回到千里之外的故鄉日城了。寢室里只留下七張空床。小蘇最後一次守在自己的寢室內,炎熱膨脹了這個焦慮時刻。有一種酸楚,有一種悵惘,有一種緊張,概括起來說,介乎失落與甜蜜之間,有一種蠢蠢欲動悄然滋生、蔓延了。她取出這塊布,用熱太平洋的奔放風光做成了一道窗帘。窗帘是絕對私生活的開始,是生活由籠統的社會化向個性隱秘的無聲過渡,是所有少女邁向女人的人之初。午後三點鐘,夏末敲門了。小蘇赤腳走向門口,打開一道縫隙。窗帘籠罩了夏末。夏末的目光在熱太平洋的瑰麗空間天高飛鳥海闊躍魚。夏末反掩上門,手背在身後,拉上了插銷。"放棄分配,好不好?"小蘇輕聲說。"我們留在這個城市,好不好?"夏末的眼前就看見碧藍的海面卷過來雪白長浪。他開始衝浪,他的身體弓在穹形浪卷之間,在平衡中滑向失重。夏末點了點頭。他草率地、莽撞地、英雄氣盛地點下頭。青春男人的草莽與率直充滿了男性魅力,充滿了新概念英雄。他抱緊了她,衝動了。他們的衝動相互渲染相互激勵,夏末在小蘇腹部的弧線上感受到自身的力度與氣魄。他們合在了一起。二十二歲加二十二歲還是二十二歲。他們僅僅以這樣一則理由留在了這座城市。自在的活法往往來自於一次簡單衝動,這是來自於身體的大思想。阿娟在中午推門進來了。阿娟在這個時候進來小蘇有些意外。阿娟給小蘇的印象不像是多事的樣子。阿娟端了一隻小砂鍋,身後跟著小鈴鐺。阿娟的腳腫得厲害,套著耿師傅的塑料拖鞋,小半個後跟還留在外頭。她的肚子又尖又凸,露肩套裙全撐開來了,在**和腹部之間空洞了一大塊。小蘇撐起上身,阿娟放下砂鍋立即把她摁住了。阿娟說:"給你熬了碗雞湯。"小蘇故作不解地笑笑說:"你給我熬雞湯做什麼?我昨天淋了,只是感冒了。"阿娟摸摸小鈴鐺的頭,接了話茬說:"就是不感冒,喝了總是沒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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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文集:輪子是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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