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亂了(三)

家裡亂了(三)

馬總站立在九號台的橙色壁燈旁邊,兩手交叉,閑放在腹部。他的手無論擱放在哪兒都給人以恰如其分的印象。樂果從歌台上下來,電吉他手的手勢還保留著最後一個音符的靜態。樂果和馬總就坐在九號台,點了飲料,很輕鬆地說笑。有了夜總會這麼長的生活基礎,樂果也就顯得格外老到,一舉一動又像少女,又像女人,內行男人一眼就能看見,進退都有餘地。第二天馬總又來了,所有的細節和過程都和昨天一樣。他和樂果又在一起喝了飲料。不同的只有一點,他們沒有分手,而是一同鑽進了馬總的桑塔納。車子里有股工業氣味,但撞上第一個紅燈后樂果就聞不到這股氣味了。紅燈閃爍后馬總踩下剎車,右手伸過來,相當自然地握住樂果的左手。他的手叉開來很大,指頭一起彎進了樂果的指縫隙,合縫合榫的,蘊涵著相當迷人的感受。車子重新啟動了,馬總擁樂果入懷,樂果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樂果躺在了馬總的腿上,閉上眼,心臟的節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歲。樂果閉眼之前看過一眼玻璃,都搖上去了。樂果握住馬總的手,順勢捂在乳峰上面,另一隻手伸上去反勾馬總的腮。路燈一盞又一盞從樂果的上眼瞼上劃過,色調有點偏暗。馬路上剛灑過水,車輪子聽上去就像從路面上撕過去一樣。樂果的身體就像在路面上流淌著。樂果睜開眼,眼皮底下即馬路的半空是一排霓虹燈和高大建築群的倒影,宛如藻類懸挂於水面。樂果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這個審視視角使她突然覺得這個城市有點陌生了。陌生感是幸福感的一個華美側面,像生活在別處。一個擁擠的、喧鬧的、陌生的、安全的別處。樂果的心潮開始涌動,馬總的掌心感覺出來了,他低下頭,和樂果對視。樂果的眼睛再一次望到窗外去。窗外全是行人。樂果能看見所有的人,就是沒有一個人能看見他們。汽車出了城,往黑暗處開得很深了。他們就是在汽車上**的。都記不起來從哪一個動作開始的。好像預備了好幾年了。他們做得很慢,彼此適應和體諒對方的習慣。又禮讓又有些侵略。馬總拉開坐墊下的拴手,坐墊的靠背竟讓下去了。倒得很平。樂果躺下身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樂果輕聲說:"我還沒有吃藥呢。"馬總耳語說:"回去補。"樂果的嘴巴張得便更大了,呢喃說:"還沒有吃藥呢。"樂果的整個**過程都伴隨著這句無用的細語,既像訴說,又像吟誦。他們開始了。馬總說:"大聲叫,沒人聽見的。"汽車的避震彈簧在收縮,而車身在蕩漾,像一條小船置於浪尖。樂果的身子都放平了,腳趾都用上了,兩隻腳在方向盤上飛舞。她的腳後跟太迷狂了,捅到車喇叭上去了,一聲尖叫把兩人都嚇了一跳。馬總愣了一下,樂果十分憐愛地捧住馬總的頭,流著眼淚呢喃說:"對不起,對不起。"樂果一直無法肯定事情發生的地點,彷彿在地表之外。那個地點與夢的地點一樣不可追認。汽車回城之後樂果站立在歸家的巷口,夜早就安靜了,路燈的邊沿帶上了暈黃的光圈。回家的路如此破舊、如此現實,反而像夢了。剛才的歡愛就像發生在千年之前。樂果往家裡走,堅信自己在做夢,到家之後她的夢會突然驚醒的。丈夫和女兒早就睡了。樂果推開門。女人一有外遇就會用批判眼光對待生活的。家裡很寒磣,廚房裡又亂又丑,洋溢出一陣又一陣燠糟氣。樂果走進衛生間,閂上門,很小心地擦換。樂果坐在便蓋上從仿鱷皮包里抽出那隻白色信封,是馬總在她下車前塞給她的。馬總像電影里的愛情聖手一樣關照說,回到家再拆。樂果坐在便蓋上把玩這隻信封,猜測裡面的情語情話。樂果怕弄出聲響,捏在手心裡一點一點往外撕,卻露出一疊百元大鈔的墨綠色背脊,點兩下,八張。樂果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又點,八張。樂果的明白過程伴隨了失落和憤怒的猙獰性心態。樂果把信封團在手裡,丟在馬賽克瓷磚上。丈夫在床上翻了個身。樂果迅速撿起紙團,抽出紙幣,壓在粉紅色衛生紙的下面,重新團掉信封扔進了便池。樂果打開水槽,信封旋轉著身子衝下去了。樂果掀開衛生紙,發現面對八百元現金時她的憤怒其實是有點誇張的,並不致命,並不銳利,是可以承受和應允的,甚至還是很快樂的。樂果把錢分成兩處,分別塞進上衣和褲子的口袋,抬起頭,意外地和自己在鏡子里對視了。鏡子的表面布滿水汽,這層水汽使樂果的面部抽象了,籠罩了斑駁未知的狀態。樂果抹一把鏡面,半個臉清晰了,流露出**后的凋敝神態。那種神態被繚亂的鏡面放大了,樂果的臉上憑空添上了許多風塵意味。星期六的早晨,丈夫苟泉才知道樂果通宵未歸。苟泉從左邊的空枕頭上看到了這個嚴重現實。苟泉的睡眠歷來很好,一上床鼻孔里就會拉風箱。這樣好的睡眠與他的鄉下人身份是吻合的。樂果對丈夫的睡相曾做過總結,就一個字:豬。苟泉沒有立即起床。他從樂果的枕頭上撿起一根長發,放在食指上纏繞。樂果沒有回來。接下來的整整一天樂果都沒有回來。整整一天苟泉沉湎於諸多細節的設定與排除之中。這一回一定要好好盤問的,一定要把所有醜話全攤開來好好審訊一番的。哪能這樣在外頭工作?通宵不歸還能有什麼工作?苟泉心裡頭躥火,臉面上卻是加倍沉著了。女兒已經不小了,這樣的醜事讓女兒知道了天也會塌下來的。苟泉在一天當中沒有顯露半點慌亂,他不和女兒提起她的媽媽。但是女兒又太聰明了,孩子的聰明弄不好就是家庭的大不幸。這位一年級的少先隊中隊長顯得很知趣,也不提媽媽的事。她的少年老成與察言觀色讓苟泉又心酸又害怕,甚至都不敢看女兒的眼睛了。她的不動聲色既像一無所知又像無所不知。女兒向來膽小,她的心思太多不用嘴巴說,只用眼睛向人表達。這麼僵持了一天,女兒終於拿眼睛瞟她的爸爸了。她餓了,向父親要晚飯。苟泉取出一根火腿腸,給女兒打開了電視。電視機上出現了一位身穿絳紅色西服的男播音員,他正在播送本城新聞。苟泉看了兩眼,轉身到廚房下麵條去了。女兒看出了爸爸的心事。他的臉色像用橡皮擦過一樣不清爽。女兒正在客廳里啃火腿腸,苟泉則在自來水的龍頭上敲雞蛋。事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答案的,苟泉的生活就在這個時候風起雲湧的。電視畫面上正在"打擊賣淫嫖娼",一個女人披了頭髮行走在電視畫面的正中央。鏡頭老是跟著她。她的皮裙子十分丟人現眼,后腰上留了一條衩。一隻警官的手又給她拉上了。女兒顯然認出這個長發掩面的女人了,她用火腿腸指住電視畫面,回過頭怯生生地喊道:"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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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文集:輪子是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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