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標賽(二)
楊春妹與陳阿美的戰爭很快傳播開來了。人們喜愛漫天紛飛的硝煙氣味,喜愛大腿與大腿之間的美好傳說。阮副主席全聽說了。阮副主席對傳說歷來注重去粗取精,去蕪存菁。他開始了調查與研究,觀察與思考。他找來了在場者,以"逆推理"這種科學的方法追根溯源。談話進行了二十分鐘。"怎麼就吵起來了呢?"阮副主席最後問。"阿美往溟池裡倒了垃圾,回來就吵起來了。"阮副主席的眼鏡片立刻像電爐一樣一圈一圈放出了光芒。他看清楚了,全清楚了,溟池底下的故事、線索、人物關係在阮副主席的眼前昭然若揭了。阮副主席站起身,長吁了一口氣,對在場者說:"你去吧,都知道了。"在場者看著阮副主席的臉色,有些不放心,試探著問了一句:"不會鬧出什麼大事來吧?"阮副主席摘下眼鏡,用前襟的下擺擦擦鏡片,眯起眼睛,目光像一團霧。阮副主席很沉痛地說:"很複雜。"阮副主席來到工會辦公室,申主席正在辦公室里清點不鏽鋼保溫茶杯。這是作為教師節的禮物將在九月九日下午發到教職員工的手上去的。申主席實在聰明,他總是能弄到包裝精美的偽劣產品,把廣大教職員工哄得興高采烈。教師天生就是窮坯子,買上偽劣產品當然傷心,但是"發"一個則另當別論了。"又不花錢","看看也是好的"。正因為如此,申主席什麼權力都可以放,但"送溫暖"這個積德聚財的權力不肯丟。正因為有這一層,申主席不允許阮副主席把辦公桌搬到工會來。申主席沒有專業,而阮副主席是教政治的,所以申主席的辦公桌在工會,而阮副主席的辦公桌只能在政治教研室。這是申主席的成功處,也是阮副主席的傷心處。阮副主席幫申主席清點了茶杯,聊了好半天閑話和淡話。阮副主席選擇了最靠近申主席的上好時機,說:"食堂里怎麼弄的?聽說吵起來了?"申主席聽了笑笑說:"女人吵嘴,能罵出什麼好聽的話,全是七葷八素。"阮副主席的近視眼一直聚在申主席的臉上,注視他臉上的風吹草動。申主席抬起眼,卻不接阮副主席的目光,只看他的耳朵。阮副主席便有了一二分。申主席批評楊春妹說:"老白那老婆,也不是東西,今天欺侮他,明天欺侮你,太放肆。"申主席點名道姓罵一個人是不同尋常的,依照常態,他罵誰,便是護了誰。阮副主席心裡的數便陡增到七八分了。申主席說:"你怎麼看?"他這麼一問阮副主席就全有數了,他姓申的和溟池底下的故事血脈相連呢。阮副主席避實就虛,笑著說:"校長都不管,我們管它做什麼?"時隔兩周,阮副主席在學校例會上突然宣布了一個好消息:他聯繫了一家養魚場,為了迎國慶,工會決定舉辦"國慶杯"釣魚錦標賽,有車來校。阮副主席補充說,魚場老闆是他的老同學,人太多不好意思,每個教研室最多兩人,比賽只設個人獎不設團體獎,只計單尾數量不計重量,請各工會小組積極準備。天下的好消息都有一個共同特徵:有便宜藏在底下。人民教師不輕易討便宜,但是對那些名目正當的便宜卻不肯隨手放過。他們要求放寬名額,要求有更多的人投入到迎國慶的偉大行列中去。阮副主席打了四次電話,允諾說:"下一次,下一次。"比賽的當天下午隊員們拿了自製的漁具,集中在行政樓廣場。"車子"一點半來接人,但是一點鐘不到所有的隊員就站齊了。帶了老婆、帶了孩子,一位女教師爭來了名額,卻讓給了父親,為此招來一些非議。一點零七分"找老阮"的電話打來了。老阮在教務處的辦公室里拿起了黃色的耳機,電話打了很久,所有的老師都聽到阮副主席在大聲說話,是一種焦慮的電話語言,夾雜了"喂"和"聽我說"之類的插入語。阮副主席後來放下了電話,面色嚴峻。阮副主席來到廣場,傷心地說:"老同學的愛人出車禍了。"阮副主席詢問大家:"怎麼辦?"沒有人開口,沒有人知道怎麼辦。阮副主席沉思片刻,當機立斷:"不能掃各位老師的興,比賽還是要搞的。"阮副主席大聲說:"大家到溟池去玩玩,只要能釣上來一個會動的東西,哪怕是魚孫子,哪怕是癩蛤蟆,工會都認賬。冠軍一台應急燈,參賽選手一人一塊夏士蓮香皂。"大夥遂轉悲為喜,一起往溟池去。先把夏士蓮拿到手再說。故事的**發生在當天下午。白老師投進去的魚苗使溟池再一次成為焦點。魚的雪亮身影在半空劃出一道又一道弧線,鮮活而又炫目。圍過來許多老師,圍過來許多學生。人們喜不自禁,為每一條小魚而驚呼,而雀躍。魚不算大,但是取之不盡,釣之不竭。在這樣的喜慶氣氛里誰也沒有留意白老師的表情。他的表情早就成了一條死魚,十分蒼白地漂浮在喜慶之外。釣魚選手忘記了應急燈和夏士蓮。他們一邊往魚簍里裝魚,一邊神情莊嚴地演講奧林匹克精神:重要的不是取勝,而在參與。當天晚上教工住家樓燈火分外通明了,整幢大樓籠罩了紅燒魚的好聞氣味。老師們關上門,很幸福地吃魚。倪老師晚飯過後完成了一張條幅書法"魚,我所欲也,青菜,亦我所欲也,二者若能得兼,取魚而復取青菜者也"。作品不錯,一筆一劃都有魚的氣韻,水靈活現的。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而老師們就最講認真。一清早學校的起身鈴還沒有響,溟池邊上的老師們早就坐得整整齊齊了。一共有十三個。他們的樣子是一絲不苟的,像給池裡的魚做思想政治工作,勸它們上鉤,勸它們只咬自己的鉤,咬住了就不放鬆。這個上午對所有的老師來說都是一次豐收,每個人的收成在一點五公斤不等。倪老師和荀老師坐在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幸福目標,他們坐到一起來了。今天清早他們一見面就很客氣,倪老師敬了荀老師一支香煙,而荀老師在十分鐘之後也回敬了倪老師。他們的臉上都有微笑,眼角的魚尾紋都起來了,真的像魚的尾巴在欣喜裡頭款款遊動。荀老師說,取魚要比吃魚樂,真的不假。其實釣魚有什麼意思,養性才是真,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要的不就是那麼一個意思?倪老師不住地點頭,表示認可。倪老師說,這些日子又犯失眠了,醫生再三關照,最好是釣魚,昨日小試,真的多睡了三個小時。這麼說著話教化學的印老師扛著魚竿打著哈欠過來,隨便找個地方插進隊伍,倪老師說:"小印老師,難得見你起這麼早。"印老師又打了一個哈欠,嘟噥說:"都是我老婆,硬逼我來釣魚,--你說我山區里長大的,怎麼會釣這種東西?"荀老師笑笑,接了話茬說:"早睡早起,總是沒有壞處。"印老師昨天夜裡和朋友摸了八圈,輸了錢,正提不起精神,沒料到釣魚的手氣卻是一等,鉤一下水便是杠后開花。印老師高興得了不得,大聲說:"有意思,和自摸一種感覺。"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說話的工夫印老師的魚竿子連和了三把,活蹦亂跳地釣上來三條,印老師把魚摔死了,齊齊地攤在一邊,頭靠頭尾碰尾。一位穿著運動衫的學生剛跑完步,喘著大氣走過來看熱鬧。這位學生看一眼印老師的魚,說:"池子里的魚是養的吧,怎麼全一樣長?"不遠處回過一張臉,是這位學生的班主任,班主任厲聲說:"馬長河,回教室早讀去!就你聰明!多話。"這一聲呵斥所有的人都聽得見。大家都默不作聲,很專心地低著頭。工會申主席打完一套陳式太極拳,來到溟池邊上看風景,申主席背著手,面帶微笑,往池裡吐一口痰,說:"真是靠水吃水啊。"沒有人抬頭和他說話。申主席獨自點一根煙,有點像監考,在考生的身後轉悠,再伸出脖子看上幾眼。申主席一邊走動一邊想事情,工會的改選無論如何該提前進行了。姓阮的必須弄走。這一回一定要把姓阮的弄走。這樣的人不吃點苦頭是不行的。申主席回頭看一眼教工宿舍樓,一扇窗戶突然就關上了。申主席心裡頭數一數樓層,是白老師的家。老白這一回是虧了。老白的心裡頭這一回是十五個教師釣魚,肯定是七上八下了。作為這次釣魚錦標賽的發起者,阮副主席突然就病倒了,兩天沒有上班,而整個學校里的老師似乎也病了,沒有人對這件事情評論什麼,批評什麼。以往可不是這樣的。校領導心裡有數,但是教工不提,他們也就只能不知道。"不知道",事情就好辦多了。整座學校籠罩在理性的寧靜之中。養魚的人不敢站出來禁止垂釣,釣魚的人也就沒有必要迴避什麼。抬頭上課,低頭吃魚,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學校如同水一樣寂靜,老師們全像水下的魚,叼著香煙暢遊過來又暢遊過去。香煙從他們的嘴裡冒出來,彷彿唇邊泛起了一連串的水泡泡,悠悠然呢。但是,這天下午事情就鬧大了,全校最老實的圖書管理員參與到故事裡來了,有時候老實人一出現故事反而會往**那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