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如此這般,這是米其南的生涯中的第二個謎。他並無不滿,並無不忿,反正大家都認為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看來他也就一定是的了。大屁股女生的哭叫使他感到了自己的流氓性,全廠職工的義憤使他接受了自己的右派性。反正他已經當過作家了,他的《短跑運動員之死》堪稱絕唱,音樂里有《天鵝之死》,文學里有米其南的《……之死》,花開並蒂,枝結連理,對對雙雙,天造地就。他就這樣地達到了人生巔峰,風光過了,燃燒過了,情發過了,潮漲過了。各人有各人的輝煌,歌德偉大一生,曹雪芹輝煌身後,茅盾又是作家又是文化部長又是全國政協副主席,浩然永遠不會忘記,人民也不會忘記他的《艷陽天》與《金光大道》,獨領風騷,十年絕唱。而他米其南在全廠職工的憤怒中享受了他一生中的巔峰體驗,電閃雷鳴,刀槍斧鉞,千夫所指,十目所視,死而無憾。其後的強迫勞動也好,低(糧食)指標也好,三天兩頭的批判鬥爭也好,降級降薪也好,取消或減少休假也好……他頗有幾分含笑俯首,暗中得意,逆來順受的意思。隨他去,壓根他也不懂政治,無興趣於政治。**能把中國這個爛攤子收拾成那樣,他心悅誠服。戴上右派帽子后的幹活、吃飯、睡覺、低頭、聽喝(喝令、喝斥、喝呼等)的日子他也無所謂。反正已經都承認他是作家了。於是每次思想彙報他都檢討自己的「作家」包袱,作家「優越感」。他的檢討使眾人感到無法容忍,恨不得扇他兩個耳茄子:「你丫挺的都什麼份兒上了,還張口作家閉口作家呀!」你越急越氣他就越得意於自己的最後兩篇作品,他相信這兩篇作品的內容與背景早晚會使他名揚海內外,風流傳千古。然而也有遺憾,有惦念,就是那個練虎伏的豐滿足實的女生。與她相比,他雖然俊俏,卻瘦小了些、孱弱了些。只是體力勞動變成他的主要生活內容以後,他才體會到那種夜叉式大蟲式的女子的好處。才勞動了三天,他的手指頭就變得粗壯多了,他的一切器官都在變粗變壯,**的政策天恩浩蕩!他需要的正是力量、塊頭、重量、面積和體積,彈性、韌性和厚度、深度、濃度、尤其是熱度和烈度。她在他吻了她的額頭以後又哭又鬧,其實她想的、鬧的、要的不就是他的**嗎?而他想的、雖然不鬧雖然躲避實質上卻是夢寐以求的,為了它什麼都可以犧牲的,不就是那個什麼嗎?他本來事前有機會,有必要,事後有機會,有必要與她結合融合交媾豁出羞豁出疼豁出死豁出被戴上流氓壞分子帽子就地槍決。那樣槍決了也不算枉活一世。然而他……一片空白。。在他被工廠趕出來,到了江南從事無冬無夏無忙無閑的水稻田作業的時候,在食不裹腹,衣衫襤縷,蓬首垢面,腰痠腿木,眼直頸硬之際,他不再關心文學,不再思考藝術,不再惦記父母(在大躍進的年代,他的父母相繼去世),也根本不考慮前途,不考慮自己的存在與處境。行了,他的文學靈氣已經基本散盡,他的俊俏和溫柔已經是陳年往事。剩下的唯一吸引他活下去的光點就是那一件事,他還沒有做過體驗過得到過溫暖過滿足過一次,他唯一的生命體驗只有膨脹,只有乾枯,只有懸空孤零零,只有僵硬幹巴巴,只有沒有著落的勁力和勁力造成的痠乏,只有向空氣發威的高射炮和把自身燒毀燒盡的炸藥烈火,只有向著懸崖石壁撞去的鋼釺撬棍,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他每天想,他每天燒,他唯一的出路是自己撞死自己。1960年深秋,有一次他和一批與他同命運的人得到了一個因為秋雨連綿而休息半天的機會,他被委派去一個距他們的農場十六公里的鄉村合作社門市部買散裝白酒。雨天來回走三十二公里,這雖然很苦,但是他樂於接受這個不是來自領導而是來自同病相憐的難友的委託,他樂於在凄風苦雨的泥濘中擇路徐行,心事若有若無,心情若悲若痴,腹內若飢若飽,四顧若白若黑,「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像李商隱的詩,又比李商隱樂觀粗野得多,此中滋味,倒也難得一遇。在賣酒的地方他遇到了一個輪廓龐大而骨瘦如柴、面有菜色的中年女人,他看了她一眼幾乎叫了起來,她長得太像那個練虎伏的被他吻過額頭的女同學了。他叫了一聲「你……」,他看到了那個女子的茫然的神色,他再也受不了了,他面紅耳赤,氣喘吁吁,他只想立刻抱住她。中年婦人正在與賣酒的一位服務員說話,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點低啞,有點粘連,讓他想起江南吃的糯米粘糕和芝麻酥糖。但是芝麻酥糖太甜了,他馬上想起了一枚大圓茄子,他為什麼想起茄子,他不知道,但是他確實想起了茄子,穿著深色罩衣,白色的、帶著一點點籽粒的瓤子,又軟,又硬,又潮又潤,又腥又甜,又圓又鮮。女子說的話斷斷續續,氣不夠用,他判斷著。由於糧食不夠吃,這裡的農業人口糧食指標太低了。而她本來應該吃得很多,長成一個豐滿的大塊頭,長成半座山長成一隻肥羊的。他拿著一個當時算是新潮的白塑料大醋壺,買了三公斤散裝白酒。他已經很餓了,他買了兩塊二兩一塊的所謂牛舌餅。大概原來這裡是賣燒餅的,但是燒餅是要在表層抹上一點芝麻的,而自從大躍進大天災以來,芝麻不好找了,原來烙燒餅的人便發明了牛舌餅,除了麵粉和一點鹽以外,什麼額外的材料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