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青狐更加喜歡楊巨艇了。污水潑過,仍有真正的明亮在。一個男人長著雄獅般的頭顱,高聳的鼻樑,深邃的眼窩和高大的身軀,她喜愛這樣的人遠遠勝於瘦小枯乾、溜肩駝背、賊眉鼠眼、尖耳猴腮。一個男人憂國憂民、心連廣宇、語言有力、思想閃光,她喜愛這個遠遠勝於一個名為男子的人的小頭小臉、鼠目寸光、斤斤計較、嘀咕磨唧、萎瑣窩囊。她也喜愛楊巨艇的微笑,這個筆掃千軍如卷席的人,這個氣吞山河的驕傲的人,見到女人和兒童就會顯出冰雪在陽光下溶化般的笑容:不僅是慈祥,不僅是和善,也不僅是甜蜜,而且是孩子般的純真,是天使般的聖潔,是情人般的或者更正確一點說是親人般的眷戀。山一般的楊巨艇見到了婦人與孩子就就變成了柔弱的水。這是奇迹。這是飛翔。這是大愛。在一個如魯迅說的盛產專門向女人與兒童瞪眼的孱頭的國度,因為有了楊巨艇而使挑剔的永無順心之日的青狐感到了更多的美麗和希望。是的,世界上有厚顏無恥,更有力不從心與失之交臂;然而同時世界上的美麗並沒有滅絕,世界上的善良並沒有滅絕,世界上的真誠也並沒有滅絕。是的,有許多鼠輩,不僅李秀秀是鼠輩,她盧倩姑其實也是鼠輩最多是兔輩。然而畢竟世上還有獅虎,還有鷹隼,還有鯨鯢。楊巨艇不夠也罷,他沾點邊,他提點氣,他讓人抖擻那麼一兩下,她讓久已不做夢了的青狐又做起了夢。青狐連續得了一些稿費,她完全沒有過這種四面八方匯錢來的生活,這對於幾十年沒長過工資的她來說簡直是神奇魔法,是最好的意義上的「天花亂墜」。天花就是人民幣,天花就是錢啊,人民幣四面八方地墜到了她這裡,如盛開的花朵下起了絲路花雨。這一年甘肅歌舞團排演了一部大型舞劇,名叫《絲路花雨》,取材自敦煌石窟里的壁畫,有反彈琵琶,有千手觀音,舞劇大獲成功。「絲路花雨」一詞使她想到了自己的稿費。她的創作與甘肅的舞蹈一樣興旺。她咬了咬牙,到舊貨收購處賣掉了木床和一張變了形的壓合板飯桌,又把當初從機關倉庫借來的一張三屜桌、兩把一溜歪鈄的木椅和一個缺胳臂少腿的衣架奉還給總務處。總務處的人感到奇怪,因為他們的傢具從來都有出無進。青狐也還有點依依,這幾件傢具她用了二十多年!她的最得意的兩件花襯衫,一件黑裙子都在衣架上掛過。她全家的東西都在衣架上掛過。最不可思議的是1975年春節前,她搞大掃除,站在兩層椅凳上用綁著竹竿的掃把掃屋頂上的耷灰,她不知怎的一晃悠,從椅凳上掉了下來,額頭撞在了衣架鉤上,撞出了一個洞,滲血不止。她嚇壞了,心想撞到太陽穴上了,想不到自己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那一剎那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墓志銘:「這裡埋著一個女性:白日做夢,一事無成,心比天高,純粹飯桶。」她被送到醫院急診,剃掉一撮頭髮,縫了兩針,消毒時候她因為疼痛兩眼發黑,血壓的收縮壓降到70以下,給她吸了氧。這個沾過她的血的衣架就這樣變成了幾根廢木頭,灰溜溜地,再無任何意義地離開了她。那萎瑣的生活就這樣告別了嗎?而與黯淡的生活同時逝去的是她的青春,她的夢,她的花一樣的年華,她的傻*一樣的天真。往者已矣,而傻氣依然,無著依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悶悶落落依然。她買來了全新的軟床,買了一張嶄新的包括六個抽屜和一個小櫃的寫字檯,寫字檯上有綠絨底色的大玻璃板。她咬了牙再咬牙,她臉紅心跳地買了一個能夠旋轉的皮軟椅和兩個單人沙發。她覺得自己乾脆是小人得志,不夠丟人的。本來還要給母親和繼父換床,母親堅決拒絕。她給母親買了一個新五斗櫥,買了一張帶鏡框的西洋名畫複製品:巴羅克畫家魯賓斯的《被劫持的女孩》。她還給母親買了一盒撲粉。她知道母親從年輕時候就有天天早上擦粉的習慣,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1958年掃(驕、嬌、官、怨、暮)五氣。青狐用八十四元的重金,購買了一小瓶據說是法國進口香水。她買這瓶香水的時候心頭狂跳,和初次搶銀行或殺人劫道的感覺一樣。雖然她根本還沒有用過這香水,雖然她拒絕了售貨員用一點散香水噴到她肘彎上以試試香水氣味的提議,她只想快買快走,不要引起注意,和人們去藥房購買或領取避孕藥品或避孕工具的時的表現一樣。即使如此小心,她一回家就引起了全家的動亂。香水瓶密封得極好,香水瓶置放在一個小而精緻的塑料袋中,塑料袋上有幾個外國字,這樣的塑料袋在當時也令青狐眼巴巴地喘不過氣來,她還沒有看到過國內自己出產的僅僅為了包裝用的這樣漂亮鮮艷的塑料袋。她想沖這個塑料袋收她幾十塊錢也值。塑料袋又放在青狐的一個人造革圓提兜式樣極其時髦的「馬桶包」里。這樣,首先是母親其次是植物化了的繼父都聞到了異味。「倩姑」,母親只叫了一句,兩眼盯著她,責備,恐懼,驚喜,盡在不言中。「什麼東西這麼臭啊!」「臭?」青狐驚呼,無限委屈地反問。「要不就不是臭,反正不是正經氣味。」母親戰戰驚驚。就連繼父也發出了聲響,鼻子聳了又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知道是由於憋悶由於反感還是由於喜愛由於饑渴。青狐小聲告訴了媽媽。媽媽點點頭,含著淚說:「我一輩子只是聽說過法國香水,還從來沒有聞見過呢。」比香水更難辦的是那一張畫。畫的是兩個**胖丫頭,胳臂、手、腿子、腳面與腳後跟特別是屁股,都滾圓滾圓,像打氣打得過足的籃球,膨脹欲裂,伸手可觸,不伸手那屁股蛋子也會彈性十足肉性十足地頂到你身上來,把你撞一個大跟頭。兩個男的,是劫掠者吧,一個穿著衣服,一個半裸全裸難以分辨,因為看不見下半身。此外有一個孩子,不只道是兒童還是天使,倒是沒長翅膀。連兩匹馬也是肥嘟嚕的與肉感的。她當時買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太異樣,拿回家來方感到問題之嚴重。這可好比是帶回來了兩枚炸彈,兩桶砒霜。青狐還是在夜深人靜之後,在鄰居們估計也睡下以後,偷偷地把畫給媽媽看了。媽媽很憂愁,她說:「你這是怎麼了!咱們吃飽肚子才幾天!你燒什麼包啊你!咱們家掛上這個不成了窯子了嗎?你花了多少錢?」一邊抱怨著一邊語重心長地教育著一邊毅然承擔起責任,決定把畫藏到植物人床下。植物人突然睜眼,躲藏已經來不及,繼父看了一眼畫,噢地怪叫了一聲,兩眼上翻,嘴裡吐出了白沫。……忙活了一陣子,又是叫急救車又是輸氧氣,又是按摩胸肺又是嘴對嘴的呼吸,結果,沒等上車,人已經斷了氣。仍然拉到醫院,再忙活了一陣子,青狐的繼父被確認已經死了一個多小時了。青狐的媽媽沒有嚎啕,然而一直用惡狠狠的眼睛瞪著青狐,她當然認定倩姑活活殺了繼父。這是青狐的文學殺死的第二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