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11)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彷彿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
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著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
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里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
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
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
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
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
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
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一剎那。
──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
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裡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點出來點綴他的花園。
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子里的人一樣的傻么!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
她伏在闌幹上,學著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里,那感覺又來了,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份搖顫,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房裡跑出一隻白獅子狗來,搖著尾巴。
薇龍抱著它,喃喃地和它說著話。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只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
對面山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台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
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了。"她那時候心府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隻手來指著那個人,把嘴射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
你看哪是誰?"狗便汪汪叫了起來。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裡撲通撲通跳──花匠哪兒有這麼臃腫?
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
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抬頭望見了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兒的臉。
薇龍的一隻手,本來托著小狗的下頦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里透不過氣來,便拚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著,跑進屋去了。
薇龍也就跟著它跌跌撞撞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的垂在兩邊,站了一會,她向前倒在床上,兩隻手依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
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浸到肩膀底下。
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屋裡的鐘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
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睨兒正在樓下的浴室里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牆,蘋果綠、琥珀色、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倒很有點畫意。
睨兒在鏡子里望見了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里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刷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著了一下,濺了一身的水。
睨兒噯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抬起手來擋著,手上又著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
薇龍兩隻手捏緊了毛巾,只管沒頭沒腦的亂打,睨兒只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
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跑來看見了,嚇得怔住了,摸不著頭腦。
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接耳的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
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兒你是怎麼了?"睨兒嘆了一口氣道:"由她去罷!
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裡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兒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磁磚上一汪一汪的水。
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睨兒不答。再問薇龍,哪裡問得出一句話來。旁觀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麼生氣。
梁太太當時也不再追問下去,只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里,仔細盤問。
睨兒無法隱瞞,只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聽見姑娘房裡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只得在園子里守著,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
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怕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梁太太聽了,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了,自己坐著,越想越惱,把臉都氣紫了。
本來在剔著牙齒的,一咬牙,牙籤也斷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籤頭兒,心裡這麼想著: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裡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
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鉤,香餌是給他吞了,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羈束。
最後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為了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
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密,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
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梁太太陪了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了,如何不氣?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的走到薇龍房裡來。
薇龍臉朝牆睡著,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你怎麼對得起我?
"說著,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麼交代得過去?
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
……咳!你這可坑壞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的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媽。
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麼閑言閑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下,決不至於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
"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兒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
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一份心。
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麼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家,風裡言,風裡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
他那暴躁脾氣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你這一向身體就不大好,哪裡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受氣!
"薇龍不作聲。梁太太嘆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己留一點餘地!
這麼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將來怎麼做人呢?"薇龍紅了臉,酸酸的一笑道:"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了毛躁的脾氣。
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
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老了。
你呀──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
"這一席話,刺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彷彿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