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14)
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子上的陳列品,這兒什麼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
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誇張的光與影,一個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
內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系著大紅細折綢裙,凍得發抖。
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蕩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的打在下唇上,把嘴唇皮都咬破了。
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鬢髮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
她把兩隻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膀臂,頭倚在他身上;兩人並排走不了幾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
她的頭只齊他們的肘彎。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亂擲花炮。
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的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
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
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了?"薇龍道:"本來嘛,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
"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
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願的!
"車過了灣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滅去。
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夾子和打火機來,捲兒銜在嘴裡,點上火。
火光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
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裡結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