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爐香(2)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帶灰色的破爛洋房裡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庭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適的,甚至於是必須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伙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裡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里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他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么?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點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麼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麼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罷!一生只有這麼一天!屋裡的女人們哭儘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迂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僕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里,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裡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口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鬍子渣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
羅傑,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麼事么?"
羅傑站起身來笑道:"
沒有什麼,買了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沖;早點兒想著就好了!"
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
瞧你這浪費的孩子!"
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傑道:"
愫細覺得怎麼樣?還好么?"
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
她在收拾頭髮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裡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裡亂得很,哪裡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
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至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
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
蜜秋兒太太道:"
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
羅傑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
我這就到飯館子里去。"
蜜秋兒太太道:"
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點冷的給你吃。"
便勿匆的出去了。被她這一張羅,羅傑忽然覺得他的神經的確有鬆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兩隻手插在褲袋裡,輕輕的吹著口哨。吹了一半,發現他吹的是婚禮的進行曲,連忙停住了。只見門一開,靡麗笙抱著一隻電風扇走了進來。靡麗笙大約是不知道客廳里有人,臉上濕涔涔的還掛著淚珠兒,赤褐色的頭髮亂蓬蓬的披在腮頰上。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也許在一部份人的眼光里看來,靡麗笙是和愫細一樣的美,只是她的臉龐過於瘦削。她和愫細一般的有著厚沉沉的雙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別有一種凄楚的韻致。羅傑跳起身來笑道:"
早安,靡麗笙。"
靡麗笙站住了腳道:"
啊,你來了!"
她把電風扇擱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她把一隻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的叫了一聲:"
羅傑!"
羅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後的藤椅子推開了一些,人就跟著向後讓了一讓,問道:"
靡麗笙,你有些不舒服么?"
靡麗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捧住了臉,嗚咽地說道:"
羅傑,請你好好的當心愫細!"
羅傑微笑道:"
你放心,我愛她,我不會不當心她的!"
一面說,一面輕輕的移開了她擱在他肩頭的那隻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麗笙頹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搖搖晃晃的向藤椅子上倒了下來。羅傑急了,連聲問道:"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靡麗笙?"
靡麗笙扭過身子,伏在椅背上,放聲哭了起來,一頭哭,一頭說。羅傑聽不清她說些什麼,只得彎下腰去柔聲道:"
對不起,靡麗笙,你再說一遍。"
靡麗笙抬起頭來,睜開了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的凝視著地上的電風扇,斷斷續續說道:"
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態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
羅傑站直了身子,背過臉去道:"
靡麗笙,你不應當把這些話告訴我。我沒有資格與聞你的家庭秘密。"
靡麗笙道:"
是的,我不應當把這種可恥的事說給你聽,使你窘。憑什麼你要給我同情?"
羅傑背對著她,皺了眉毛,捏緊了兩隻拳頭,輕輕的互擊著,用莊重的,略微有點僵僵的聲音說道:"
我對於你的不幸,充分的抱著同情。"
靡麗笙顫聲道:"
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並不是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訴你。我是為愫細害怕。男人……都是一樣的──"
羅傑滿心不快地笑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道:"
這一點,你錯了;像你丈夫那麼的人,很少很少。"
靡麗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頦兒抵在手背上,慘慘戚戚地瞅著他,道:"
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少數中的一個?我的丈夫外表是一個極正常的人。你也許還沒有發覺你和旁人有什麼不同;這是你第一次結婚。"
羅傑對於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過身來,向靡麗笙大聲道:"
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結婚!請你記得,再過兩小時,我就要結婚了!你這些喪氣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對我講,偏偏要揀在今天?"
靡麗笙哭道:"
請你原諒我,我都是為了愫細──"
羅傑道:"
為了愫細,即使我是一個最正常的人,也要給你逼瘋了!你這是為愫細打算么?"
靡麗笙抽噎著答道:"
我是為愫細害怕……"
羅傑猛力搖撼著她的肩膀,嗄聲道:"
愫細知道你的離婚的實情么?"
靡麗笙被他搖得淚花四濺,答不出話來。羅傑道:"
你說!你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過你妹妹沒有?"
那該在愫細的腦子裡留下多麼壞的印象!他怎麼能夠克服愫細的恐怖呢!靡麗笙叫道:"
羅傑,快住手,我受不了。"
羅傑鬆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聲摔在椅背上,道:"
你告訴我:你的事,你母親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
靡麗笙疲乏地答道:"
她不知道。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么?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
羅傑一口氣漸漸緩了過來,他也覺得異常的疲倦。他抓起帽子想走,趁著還有時候,他要回去喝兩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後換上禮服。他早已忘了他在這兒等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