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爐香(5)
愫細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毛巾被,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的睜著。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了的湖的冰藍色。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見了,整個的天空凍住了;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了,顯然安白登已經離開了家。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撳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僕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僕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只得進去了。過了一會,滿面驚訝的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確不在家,便隨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奔回宿舍來報信。這裡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僕歐見了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去換上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
蕾絲"
網巾,束上她的黃頭髮。學生們陪著她爬山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里。愫細回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彷彿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面,讓她獨自進去。學生們到了那裡,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鐘頭。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的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學生們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她,急於要聽她敘說校長的反應。愫細微微張著嘴,把一隻手緩緩摸著嘴角,沉默了一會。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平淡,她說:"
巴克先生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
她采了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她記起昨天從教堂里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裡,他那樣的眼睜睜的看著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氣,使他閉上了眼。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衝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裡,兩隻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了。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
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了!"
又有一個說道:"
巴克怕鬧出去於學校的名譽不好聽。"
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花。學校的名譽!那麼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了。"
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
學生們答道:"
是的。"
愫細道:"
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走,我們去見他去。"
學生們道:"
現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里去了,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里去。"
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面,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只聽見毛立士一句句的問,愫細一句半句的答,問答的內容卻聽不清楚。問到後來,愫細不回答了,只是哽咽著。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兩人慌慌張張,衣冠不整的坐了出差汽車趕來了。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來,扶上了車。學生們見了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去,自去談論這回事。他們目前注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徵之一,往往是色情狂。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這麼許多人關心他。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床上掛著的愫細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掛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古的磁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的跪在衣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面。隔在他們中間的只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了。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面睡著,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天亮了,燈光漸漸的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來。他得離開這裡,快快的。他不願意看見僕歐們;當然他用不著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蹤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他匆匆的跑到汽車間里,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愫細……黑夜裡在山上亂跑,不會出了什麼事罷?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里去問她回了家沒有。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著風笑了。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么?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里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點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復了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僕歐們見了他,並不敢問起什麼。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蜜秋兒太太道:"
啊!你是羅傑……"
羅傑道:"
愫細在你那兒么?"
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
在這兒。"
羅傑道:"
我馬上就來!"
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
好,你來!"
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裡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的把聽筒拿在手裡,彷彿是發了一會子怔,方才啪的一聲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