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三章一
我叫江攝。我原來的名字叫江不二。我後來讀金庸的武俠小說,知道有個人叫孫不二。這兩個不二有什麼關係,我一直想問我老爹,但一直沒來得及問。我讀初中時就把不二的名字改了,別人說爹娘給的名字不能改,改了會短壽。我不信這個,但這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有人要我跟她一起改名。這個人叫洪玫。洪玫原來叫洪英。因為她出生在崇尚英雄的年代,她父母都是國家幹部,希望女兒有個英雄的名字。我父母都是農民,父輩們給後代取名都是些很俗的字眼,譬如樹呀華呀根呀一類。父親給我取的名也不算太俗,我自己把它改俗了。之所以選了個攝字,是因為我到十八歲還不認識它,我一直把這個字讀成"扯",攝影在我的嘴裡就是扯影。那時鄉里也放些電影。放電影的時候,附近村裡的孩子就結群搭伴地跑去看。大家都對電影里的故事感興趣,就我對故事前面的字幕感興趣。男主角是誰演的,女主角是誰演的,甚至匪兵甲是誰演的我都知道。頭天晚上放了電影,次日我就會在班上炫耀,說導演是誰,攝影是誰。這時洪玫就在旁邊笑我,她說,他說扯影啊,他說扯影。那時洪玫是個小茄臉,鼻子軟塌塌的,一點也看不出她後來的性感,否則讀小學時我就在她臉上多留點口水,免得後來老嫌啃她不夠。我和洪玫住隔壁村。這並不表明我享受的生活待遇跟她很接近。我常常餓著肚子上學,老媽只讓我吃半飽。洪玫有時也會在放學前喊肚餓,那是因為她不願意吃飯,她是活該。我也是活該,因為家裡窮。窮人挨餓也是活該。放學以後,我還要去砍柴或者拾糞。這兩樣活都是活命的,砍柴是收集燃料,煮飯要用,拾糞是掙工分,也就是掙口糧。我一天能掙到五個工分,相當於半個勞動力。糞的質量不同折算成工分的比率也不一樣。最值工分的是人屎,其次是狗屎,再次是豬屎,最不值工分的是牛屎。究其原因,除了物以稀為貴,大概也跟臭的程度有關,越臭對農作物的生長越有利。當時儘管很窮,沒什麼東西吃,但人總歸是比狗吃得好一點,狗又比豬吃得好一點。狗屎比豬屎臭也可能與狗抓耗子有關。那年頭狗抓耗子的事特別多。人們說狗抓耗子是多管閑事,我想狗未必比人還無聊,說不定它偷偷把抓到的耗子吃了。那年頭狗能吃的東西都給人吃了,狗無東西吃,只好逮著什麼吃什麼。我放學走在路上,兩眼常常四處睃巡,看有沒有人拉屎,或有沒有人拉過屎,用句江湖話說,這叫踩場子。有一天我看到洪玫蹲在一條旱溝里拉屎,趕緊跑回家拿糞箕,來回二十多分鐘,她還蹲在那兒拉。原來小丫頭盡吃肉,不吃青菜,腸胃裡缺纖維,儘是油,所以拉不出屎。最後她拉了粒屎糰子,也給我拾到了糞箕里,我總不能白等呀。第二天她就跑去找校長告狀,說我耍流氓。校長長了副驢臉,他的嘴就像只糞箕。他讓我站在他面前交待問題,讓洪玫去給他買蕃茄,也就是西紅柿。洪玫買回來兩個西紅柿,一個大的,一個小的。校長用作業紙擦了,大口吃。我那時還沒吃過西紅柿,那天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洋玩意兒。我看著校長吃,口水忍不住流到了下巴。校長說,噁心。順手甩了我一耳光。第二年隊里就開始種西紅柿,也不知是天旱還是蟲咬,總之是長不大,還沒紅,就給摘了下來,和其他菜一起放在稻場上給人分。我想起校長吃西紅柿的事,就對分菜的叔公說,我要西紅柿,別的菜不夠分就不要了。結果我就捧著十來個雞蛋大的西紅柿回了家。晚上我就給老媽拿著棒槌追得滿村子亂跑。她說,敗家子,好好的青菜不要,瓜不要,要幾個青頭寡面的爛蕃茄,蕃茄能當飯吃嗎?我當然知道蕃茄不能當飯吃,但蕃茄能解饞。我拿兩隻蕃茄解了饞,叔公就不給老媽換其他菜了,氣得老媽哭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