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四章四
學校主樓是一棟玻璃外牆的建築,遠看像一扇門,近看像一本打開的書,合起來就是海關學校的意思。我每周有五天在這本書里上班,另外兩天又常在這本書里加班。晚飯後我喜歡從書里走出來去校門口的馬路上散步,我散步喜歡帶一個人,有時帶石留,有時帶周怡,有時帶另外一個學生或老師,這要視我當時的心情。那天我誰也沒帶,我自己出去了。學校對面就是工廠,女工特別多,每天黃昏時,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在路邊的大排檔吃飯,在馬路上散步,我就是沖著她們來的。我把這叫做看風景。我的學生也有一些還算漂亮的,但我不好意思老盯著她們看。如果看得她們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站在她們面前上課。當然這是以前的事,如今我是領導,不用給她們上課,夠膽直著眼珠子看她們了。大家都知道領導就是有這愛好。我在馬路上走,盯著一個女人看。之所以說她是女人而不是女孩,是因為她長得很豐滿,髖骨很闊,一看就知道生過孩子。我喜歡這種女人。我看她時她也看我,那眼光跟我的眼光沒什麼差別,這倒讓我詫異了。這種感覺就叫似曾相識,我已經十年沒這感覺了。這十年來我在路上碰到的人無非兩種,一種是認識的,一種是不認識的,認識不認識都不會這樣看我,我一般也不會這樣看人家,除非對方很漂亮,我實在管不住自己。那天晚上我本來想去路邊找幾個女人解解眼饞,偏偏碰上了洪玫。她穿白色圓領衫,黑裙子,我把她當工廠的女工盯了半天。她看了我半天才叫我,江攝。她一出聲就讓我想起了過去的時光。我繼續盯著她看,努力在她身上尋找洪玫的特徵,很快就找到了一些,但另一些就找不到了。我說,媽那巴子,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她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樣子。我趕緊過去抓住她的胳膊,順手拎起地上的行李,說,走,回家。走著走著我就慢慢把她攬進了懷裡。那天晚上很多學生看到我攬著一個女人走進了學校。這事後來傳到了石留耳朵里,有一天我又往她床上爬,她就在床上審我,問我是不是對洪玫還不死心。我說多少年了還惦記這事。她說不是多少年的問題,是人家有老公有孩子,你不能當第三者。這事討論起來太傷感情,我說不說了,再說我不在你這兒呆了。說著我就伸手摸她胸部。她把我的手推開,說,你聽我說。我偏不聽,還用嘴堵她的嘴。那時我已經將洪玫介紹到對面一家制衣廠,廠里給她分了一間房,她不上班的時候就叫我和石留去她房裡坐,吃瓜子,喝飲料。我有時也會獨自跑去她那兒混時間,當然是在石留上晚自習的時候,她已經做了班主任,事業心特別重,準備叫我退居二線。有一天我去找洪玫,白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她頭痛不舒服,在宿舍休息。當然那天石留又在上晚自習。我去的時候,洪玫正坐在床上看一本雜誌,那上面有我一篇小說,她剛看完,當然她不知道是我寫的。她說,寫這篇小說的人是個流氓,當然這個流氓文才實在好。我剛拿了這篇小說的稿費,就帶她去酒店吃飯。走進新開的蓮花樓,一看菜單我就傻了眼。像這種檔次的酒店也敢漫天要價,真是不要臉。這個東我做不起。我對洪玫說,換個地方吧,這裡味道怪怪的。洪玫說,不換,味道挺好,環境也不錯。她還是這麼不給我面子,真讓我失望。我又不好意思讓她做東,只好把稿費拿出來,說,就這麼多,你看著辦。洪玫說,夠了,我們吃青菜豆腐,喝酒。十年前,我常和洪玫上街喝酒。我酒量很淺,一喝酒就臉紅,然後身上奇癢難忍。可每次都是我拉著她去喝酒,因為喝酒有菜吃,而且儘是好菜,可以一飽口福。那時我很窮,走在大街上,看到五分錢一個的肉菜包子,饞得直流口水,就是沒錢買。那時我讀高中,每天鹹菜就冷飯,就了三年,其間吃了一罐頭咸乾魚塊,是洪玫送的,覺得味無可比。洪玫的好處除了秀色可餐,還在於可以改善我的生活,我不時在她的嬌寵下吃得肚皮圓滾,滿嘴流油,面紅耳赤。飯後還可以親一下她甜潤的小嘴巴。這叫滴水之恩。別看滴水很小,可用處很大,整天吃鹹菜,身體遲早會垮掉。我有個同學就弄了個肝腹水,還有個同學弄壞了消化系統,光胃上的毛病就有十八種。按理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泉涌相報,可我這眼泉太小,即使全湧出來也不夠一桶水。再說洪玫也有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們假假的也玩了幾年的感情遊戲,她居然招呼都不打,就趁我在大學讀書時偷偷嫁了人,等我知道了,大老遠從北京趕回來,卻看到她已經讓人搞大了肚子。儘管如此我還是很迷戀她,還是要找她做老婆,只要她跟人家離婚。我甚至可以不讀書就回來娶她,她還不答應,我就再退一步,我說,等我畢了業你就跟那頭蠢豬離婚。為了跟她結婚我居然願意讓人家再睡她三年。這是什麼思想?可她居然說,放你媽的屁,你以為我是什麼。這話很傷我,她罵我也就算了,居然罵我媽,我媽是對她不好,從來不喜歡她,但也不能罵呀,我一氣之下就打了她一巴掌,當然是打在後腦殼上,我不忍心打她的臉,我覺得她的臉是用來親的,不是用來打的。我之所以打她還有一個原因,我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她立即嚎啕大哭,邊哭邊往馬路上跑。從那以後我們十年不見,這十年我還是對她朝思暮想。這十年我媽哭瞎了眼,我媽說洪玫是個狐狸精,迷了她兒子的心竅,她每次見到石留就哭,顛來倒去說的就是這句話。那天晚上我喝得亂醉如泥,給洪玫扶著去了她房間。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我躺在洪玫床上,身上蓋著她的粉紅色毛巾被。洪玫光著身子躺在我旁邊,兩眼盯著天花板在看。我說,完了,應了石留那句話,我成了第三者。洪玫忍不住笑了,她笑著說,得了吧,別那麼緊張,我只不過跟你睡了一晚,什麼也沒幹,就摸了你一下。我一臉正經,說,看看,你嫁給人家就變壞,跟老公以外的男人睡覺還這麼恬不知恥。洪玫說,得了吧,什麼老公,早離了。這話又讓我氣炸了肺。我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雙手去掐她脖子。可我下不了手。我氣得直罵,你這個臭婆娘,離了婚也不來找我,明明知道我在等你。洪玫說,得了吧,誰不知道誰呀,你敢說你沒有女人?這臭婆娘嫁了回人就學會了個得了吧,我一氣之下終於打了她一耳光,打得很重,她臉上留了四條手印。我之所以能下手打她,大概是過了十年,覺得她那張臉不僅可以拿來親,還可以拿來打。洪玫沒想到我會打她,她懵了,然後開始大滴大滴流眼淚。她一哭我就動了惻隱之心,後悔打她的臉,可我不想對她道歉,但我總得做點什麼,不能老看著她哭,如果老看著她哭,她就會哭泣個沒完,就算她想不哭也不好意思停下來。我沒有別的東西可做,只好把她抱在懷裡,這樣她哭得更起勁了。後來還是敲門聲讓她止了哭。一大早有誰來呢,洪玫嘟噥著,穿上睡衣,走去開門。我還賴在床上,門一開,我立即拉起被子蓋臉,石留進來了。那天晚上還出了點事。兩個學生在沖涼房裡爭看一本雜誌,打了起來,一個學生拿手電筒在另一個頭上敲了一下,這個學生就倒了下去。班長一看出了事,就去找值班老師,值班老師就去找我,那天我當班。他們當然找不到我,就去找石留,在石留床上床下都沒找到我,他們只好自作主張叫了部救護車把昏迷的學生送去醫院。這事對石留的震動很大,更讓她震驚的是我的失蹤,她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去向,而且一猜一個準,還把我堵在被窩裡。石留進來看了一眼就走了,她不可能站在那兒看我們穿衣服。我們起來后還坐了會兒,吃了點早餐,就算做了錯事也得吃東西嘛。洪玫啃了半塊麵包就說吃不下,她看到我和石留的神情就知道我們的關係到了那一層了,可她還是忍不住問我,上過床了?我吭吭哧哧不敢回答。這樣子讓我很惱火。她都已經跟人離了婚,我還不能跟人睡覺?她一雙鳳眼直愣愣看著我,似乎我不回答她就不眨眼睛。我說,何必明知故問呢。她嘆了口氣,說,不該把你灌醉。後來她又說,其實我們也沒做什麼,就在一起睡了一晚。唉,這事還真說不清。我說,你也別責備自己,你知道,我和石留不是一窩的。說完我在她胸上拍了一下,叫她別想這事了,吃了早餐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