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八章四
東平是個小碼頭,所以只派了五個人在那裡監管,可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碼頭,所以覺得這個碼頭也不小。碼頭的領導是李達,一個科級的小組長,聽說還是代理的。李達有些禿頭,年紀也不小,估計接近五十了。他見到我有些愛理不理的,看了我的調令,指著角落頭一張空桌子說,就坐那兒吧。那地方估計有年頭沒人沾邊了,桌上積滿了灰塵,桌下滿是蛛網,抽屜也壞了。我找了塊抹布,把外面擦了一遍,正想擦裡面,李達拿了一份報關單過來了,對我說,小江,跟小戴去查查這票貨。從辦公室到堆場要走五分鐘,太陽大得很,小戴戴了頂帽子,我光著腦袋。小戴拿著報關單,我拿著手電筒。那貨主跟小戴很熟,一路上不停地討好他,對我不怎麼理睬。他知道我是剛來的,說不上話。到了貨櫃邊,一個苦力等在櫃門口。小戴讓開櫃門,苦力就拿起大蟹鉗把商封剪斷,把櫃門打開。櫃里裝的是腈綸絲,小戴讓我用電筒照了照,他探頭在四角瞅了幾眼,就讓苦力關了櫃門。這票貨就算查完了。回到辦公室,小戴讓我簽名,我就在報關單上籤上姓。查貨就這麼簡單,第一天我查了四票貨,還有兩票鋼材,一票聚脂切片。下了班,三個同事走了,剩下我跟李達。李達說,怎麼樣,有些感覺嗎?我說,有點感覺。李達突然說,哎呀,沒給你安排住房,你住310房吧。說著就帶我上去看房間。住房是碼頭提供的,裡面什麼都有,電視機、空調、熱水器、床上用品一應俱全,就像招待所一樣。比我在學校和學院強多了,原來到下面還有這好處。早知道我一早就申請下來了,也不用受軍伐那鳥人的氣了。看完房間,我們去碼頭外面的大排檔吃飯。李達說碼頭的飯太難吃,因為晚上碼頭沒有什麼人,廚房不願意煮,盡拿剩菜湊合。李達儘管是個頭兒,可是官職太小,人家碼頭的老總不太把他當回事。這些是李達在吃飯時跟我閑聊我體會出來的。他對碼頭有意見,所以工作不太積極。李達的前任是個女的,剛升了副科長,調到監管三科。我們碼頭就是三科管的。女組長一走,李達就頂了她的位。可是關里沒有下文明確,所以李達這個組長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同志們都不太聽他的。吃了飯我們回辦公室下棋。李達的棋藝還湊合,但比我還是差一點。我連贏了他三盤,平了兩盤,後來考慮到他是領導,讓他贏了一盤。下到十二點,我說睡了吧,李達看了看鐘,說,你困了嗎?那就睡吧。睡在床上,我突然想起了馬羚。那女人真是風情萬種,床上功夫十分了得,真該鼓動她也來東平海關上班。可女人就喜歡清閑,在學院里多清閑啊。馬羚是個不太閑得住的人,居然也在學院里呆了那麼些年頭。我要不是給劉松玲的兄妹情深感動了,大概也沒有那麼快走。日子就這麼過去了。每天查貨,吃飯,下棋,睡覺。李達有時回一下城裡,他回城裡時我就在宿舍里看電視。我在城裡沒什麼朋友,那間宿舍里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沒錢置東西,想著什麼時候把南州宿舍的傢具搬過來,可南州宿舍里也沒有幾件東西是我的。突然想起來,畢業這麼些年,我還真沒有置下什麼大件商品,也沒存什麼錢。往家裡寄了些錢回去,但也不多,錢怎麼就花光了?這隻能說明我拿的錢太少了。下面真是比上面好多了,錢多了一倍,地方補助有一千五,碼頭每個月發一千,加班費每月還有八百。轉眼到了中秋,可把我嚇壞了,月餅幾大箱,紅包一大堆。拆開一看,我的天,有二萬多塊呢。這些紅包還都是經李達的手給我的,也就是說人人都有。我到碼頭不太久,跟貨主不熟,人家沒敢私下給我。我知道兄弟們私下也有收紅包的。這就是說,我到碼頭才三個月,比工作幾年存的錢還多。他媽的,當年人事處要我下現場,我還不答應呢。早幾年下來,就算升不了官,也可以發點小財嘛。真他媽的憋氣得很。還有一件事更讓我憋氣的。有一天,李達沒走,可也不跟我下棋了。不下棋也就算了,他還跑到沖涼房裡淋浴,那時剛吃過晚飯不太久。這是件很反常的事。我知道李達有節目,只好自己出去溜達,剛下樓,看到了洪玫。我跟洪玫有一年多沒見了,她穿了件花衣服,打扮得像個妖艷的女巫。我說,是你嗎,饅頭?洪玫說,魷魚,你怎麼在這裡?我說我在這裡上班。洪玫說,好呀,回頭我來找你。她說完也不睬我,直往樓上跑。一會兒拖著李達的手下來了。這件事簡直像天方夜譚。我除了錯愕和惶惑,實在找不到其他反應。第二天,我在碼頭見了個頭兒,又把自己給嚇著了。周怡突然來了,說是檢查工作。原來她就是那個剛提的副科長,李達原來的頂頭上司。那時我正在堆場查貨,李達陪著周怡走了過來。李達介紹說是周科長。周怡穿了身制服,帶了頂關帽,乍一看,還真認不出來。可周怡認出了我,她找了個借口讓李達爬到貨櫃里,突然把我拉到兩個貨櫃之間,在我肩膀上砸了一拳,說,你怎麼來了?我這才認出那個小娘們兒來。我說,你?臭丫頭片子。周怡說,來了也不給我打個招呼?我說,屁話,我不知道你在這兒,你知道我來了,你不找我,倒怪起我來了。周怡說,誰知道你來了,我又不看文件。我說,還好意思,貨管科長不看文件,怎麼監管?周怡說,就知道你是個書獃子,回頭我給你電話。說完拉著我走了出去。李達從貨櫃里爬出來了,一頭臭汗,臉上沾了些黑油。他說,電池沒電了,看不太清。周怡把臉一沉,說,看不清?你也是老海關了,看不清就算了?拉過去卸。東平碼頭是周怡管的,她儘管沒長駐這裡,出了事她卻要負責。所以隔三差五要過來檢查一下,對讓李達頂她的位她是很有意見的。可一時又找不到別人。看到我她很高興,覺得讓我當個小組長,整天管著我是件很快樂的事。李達忙著指揮人去卸櫃時她就把這層意思跟我講了。我說,給你領導倒無所謂,只是組長官太大,恐怕我做不來。周怡說,呵,你還嫌官小,我還擔心你做不來呢。我說,早知道你在三科,我就不來了,讓一個臭丫頭片子管著,我心裡窩火呀。周怡說,現在要走也來得及。等李達走遠了,周怡又把我拉進兩個貨櫃中間,問我碼頭的事搞明白了沒有。我說,碼頭有什麼事?不就是一些貨?周怡說,你真是糊塗,李達沒派個人教你?我說,有,今天跟這個,明天跟那個。周怡說,剛才我查了這個月的報關單,你還簽了不少名呢,都是你查的?我說,那倒不一定,領導讓簽,我能不簽嗎?周怡說,那是,食君之飯,忠君之事嘛,出了事,領導不一定負責喲。我說,你可別嚇唬我。周怡說,我剛來的時候,也沒少干傻事,李達沒別的本事,就會欺負新同志,以後呀,不是你查的貨,你少簽名,真出了事,誰也救不了你。周怡打電話問卸櫃的情況。李達說還沒卸完,周怡就很生氣,說,跟老娘來這一套,老娘有的是時間。周怡講粗口了,這丫頭變壞了。我說,你幾時成了老娘了?周怡笑了笑,說,在這鬼地方不變成老娘才怪呢。原來那個貨櫃真的有問題,貨主在拖時間,好找關係疏通。周怡也很有經驗,她把手機關了,故意賴在堆場,跟我聊天,誰也找不到她。拖到六點鐘,貨主知道拖不下去,只好讓人卸櫃。卸完了周怡叫我跟她去看。全卸在查驗平台上,佔了一半平台。我看了下報關單,申報的品名是EVE。周怡說,看出名堂沒有?我說,沒有。認真看了一遍,外包裝是塑料袋,乍一看還真沒有什麼差別。可仔細一看就發現問題了,顏色有些不同,英文字母也有差別。我把疑點告訴周怡,周怡說,你不算蠢嘛,那是聚乙烯,要領證的。我知道了,逃證。給領導查出了問題,大家都有些臉上無光的樣子。李達尤其灰頭土臉。這個櫃他親自查的,知道有問題,卻以看不清為由推脫。領導卻不給他面子,非要一查到底。回到辦公室,周怡把李達狠狠地罵了一頓,搞得他一張老臉沒地方放。一會兒貨主來了,拚命承認錯誤,交了一份書面檢討,指天發誓說不知道裡面有聚乙烯,是供貨方搞錯了,還把供貨方的傳真拿給周怡看,要周怡網開一面。周怡在那兒冷笑。貨主也知道蒙不過她,她心水清得很呢,就嘿嘿笑著說,就是那麼回事呢,周科長也是明白人。周怡說,我最憎人弄虛作假。她把貨主晾在一邊,跟我探討依法行政問題。貨主不敢插話,又不敢走,就站在那兒,傻乎乎的。過了半小時,周怡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說,喂,你還站那兒幹什麼?貨主說,麻煩周科長指條路。周怡說,行,給你兩條道,要麼補證,要麼移交調查。貨主趕緊說,補證補證,我們馬上去領證。說完涎著臉說,能不能先放貨,後補證?周怡把眼一瞪,說,你還敢討價還價?貨主連說不敢不敢,調頭就走。晚上周怡請我吃飯。問我這兩年在哪兒鬼混。我說還是在誤人子弟。周怡說,真沒出息,還以為你升了官,發了財呢。我說,你也夠有出息的,就知道升官發財,老師算是白教你了。周怡笑著說,好在沒聽你的,聽你的窩囊死了。我說,你活得這麼自在,也不給老師打個電話,也好讓老師早點清醒過來呀。周怡說,我怎麼跟你打電話,天知道你去哪兒流浪了。這倒是實話,我去了海關學院沒幾個人知道。我離開海關學校時,周怡還沒畢業,她分到哪裡了也沒人告訴我。我們喝了點酒,吃了幾個海鮮,吃了兩盅燕窩。結賬時把我嚇了一跳,我的天,三千多塊。部長說,簽單還是給現金?周怡說,簽單。部長把收銀板放在桌上,周怡拿起筆,龍飛鳳舞。我看了就竊笑。周怡說,你笑什麼?我說,他好歹冒個別的名字,李賀的一世英名全給你毀了。周怡說,還是你有眼力,我簽的這個名就你一個人認出來了。下樓梯的時候,周怡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說,大佬哇,咱做一回伯樂吧,你假冒一回千里馬。我說,嗎意思?周怡說,讓李達當組長,我睡不著覺哇,不如你來當?我笑著說,你說真的呀?這主意是不錯,你做得了主嗎?周怡說,試試嘛,不試怎麼知道?過了三天,胡關長要來東平工作組看看。他沒跟工作組打招呼,跟三科講了。周怡接了電話,也沒跟碼頭打招呼,可對李達領導的碼頭不放心,就提前來了工作組。那時剛好十一點,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可是李達卻跟貨主去喝咖啡了。李達一走,兩個老關員就跑去報關公司找靚女聊天,工作組裡就我跟一個剛入關的幹部小林,在做室內放行。周怡說,李達呢?就你們兩個?我說,李達有事出去了?周怡就坐在辦公室里看當天的報關單。她一份份地看,看得很仔細。這丫頭鬼精靈,一會兒就發現了問題。她拿出一份塑料粒的報關單問小林,這票貨走了沒有?小林看了看,說,已經放行了,我問一下碼頭。打電話一問,已經裝車了,還沒出碼頭。周怡說,通知暫扣。小林通知扣櫃,周怡就帶著我去查貨。我拿著報關單左看右看,沒有發現問題。這是一張很普通的報關單,申報的是塑料粒,40呎貨櫃,重量是25噸。我說,領導哇,你覺得這票貨有問題嗎?周怡說,要逆向思維。我笑了笑,說,還上升到理論高度了。周怡說,你不覺得太正常了嗎?人家都報18噸,他卻報25噸,多征7噸的稅,顯然是做賊心虛。數量問題我還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我查貨一般只看品質是否相符,常常把有否短噸給忘了。我趕緊把別的報關單看了一遍,他奶奶的,果然都是報的18噸。按常理,一個40呎貨櫃的塑料粒絕對不止18噸,做生意要講成本的,兩隻櫃能裝的誰願意分做三隻櫃來裝。可是這一陣幾乎所有的進口商都在數量上做文章,全都是報到六到八成,海關關員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因為一把數量提起來,貨物就全跑到別的碼頭了,這就叫水往低處流。所以我們查貨一般只查有沒有夾藏,品質是否相符。這都是師傅教的。師傅就讓這麼做。周怡叫苦力開了櫃門,把門前的塑料袋卸下了幾十件,然後把電筒給我,叫我爬進貨櫃里看看,她說,看看裡面有沒有別的包裝,或者是不是空的。我把電筒晃了幾晃,發現上面全是塑料袋,再往下看,嘿,還真有東西,全是紙箱。周怡說,卸。卸櫃的時候,周怡又帶著我去倉庫看了兩票鋼材。其中一票她說肯定有問題,絕對沒報到六成。讓苦力打開包裝,剪了一塊鋼板下來,周怡看了看,說,冷軋報熱軋,這票貨扣了。跟周怡查了幾票貨,還真學到了不少東西。這丫頭還真是個人才。路過堆場,那隻櫃已經卸完了,全是音響,至少有三百台。周怡說,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李達這樣搞法,如何得了?回到辦公室,已經十一點半了,李達沒有回來,那兩個老油子也沒有蹤影。胡關長卻進來了,後面跟著他的司機。這老頭我還是第一次見,楊院長要我去找他,我想去找他的時候他出國了,等他回來時,我又不想找他了。儘管沒見過,可看他那個神采就知道不是個普通人物。周怡走出櫃檯,迎了上去,跟胡關長握手。胡關長說,辛苦了。又跟我和小林握手。周怡在一邊介紹,江攝,剛從學院調來的,北大的高才生,上手很快,今天查獲了兩票走私貨。胡關長說,好呀,海關就靠你們了。接著介紹小林,上海關校的,剛入關。胡關長說,就你們兩個?還有人呢?周怡說,有兩個出了外勤,小林,李達去哪兒了?小林說,不知道啊,剛剛還在這兒。我心中禁不住竊笑。周怡這丫頭鬼精鬼精的。她替兩個關員打掩護,是為了保護自己,人都走光了,她也有責任。可是她卻把李達賣了,領導來了,李達卻不在,領導心裡會怎麼想?李達不在,對她卻沒有太大的影響。誰都知道李達原來是她的領導,是老同志,不太服管。第二天,關里發了條信息,說我通過複查單證查獲了兩宗走私大案。這是東平碼頭今年惟一查獲的兩宗走私案。出了幾單事,李達的代理組長就沒得做了。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就我不明白。直到李達調到辦公室,我被關里正式任命為組長,我才明白過來。周怡那丫頭片子還不是說著玩的,還真讓我當組長了。後來我才知道組長是科里定的,報人事科備案,可人事科如果覺得不符合條件,也可以不批准。這就是說周怡儘管是剛提拔的,在科里也很有地位。後來周怡告訴我,我的組長任命報上去后,軍伐不同意。這傢伙儘管學會曲里拐彎了,卻知道組長意謂著什麼。周怡說,不同意也行,我去東平當組長,讓江攝當我的副手。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周怡可不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軍伐沒有辦法,只好賣了個順水人情。我當了組長,弟兄們不太服氣,我自己也不服氣,因為心裡沒底,碼頭的業務還沒弄清楚呢,海關的業務更是一塌糊塗。周怡就過來給我打氣,三天兩頭跑碼頭。有時還坐鎮指揮,手把手地教我,直到我上了軌道。這就是說我三年的老師算是沒白做。只是對周怡這麼快就躥上來了,我感到吃驚,後來知道是胡漢林一手提拔的,我就不吃驚了。胡漢林就是這樣提拔幹部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