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十二章一
我曾對周怡說,要去西藏看她。後來卻沒有去。她走的時候有些凄涼,我沒去送她。不是我不去送,是馮子興把我派出國了。這件事我一直覺得很蹊蹺,按道理我是沒有機會出國考察的。在東平海關,科級幹部最多去個港澳,真正意義上的出國考察得是處級領導才行。馮子興這麼做,是關照我,也是把我擺上台。我開始以為他故意噁心我,不讓我去給周怡送行,想想他不會這麼下作。後來我才想明白他是噁心李一良。本來這個指標是李一良的,人家東平政府可是指名要一位關領導參加的。馮子興不想讓李一良去,又不方便派他的人去,就把我派去了。他這是一石三鳥哇。在學院楊院長老推薦我出國,卻老是出不成,後來貨主要請我出去,他也不答應,怕影響不好。所以對我這次出國,老楊就網開一面,按規定他是不該批的。按規定,東平海關找不到適合的人,就從別的海關派。馮子興安排我出國跟楊老院長當初的心裡如出一轍,反正報上去了,上面批不批不關他的事,他的人情是送出去了。他寧願賣我一個人情,也不給李一良面子,把李一良氣得夠嗆。他還給李一良安排了一個好差事,讓他去連縣扶貧,掛職副縣長。一去就是兩年,走前還不讓他出國。所以我這趟出國心裡挺不好受。我頂了李一良的位,送不了周怡,還成了眾矢之的。出國也沒意思,哪兒也沒去成,就在展覽館里貓著。也不知是外經委的梁主任確實太忙,還是他覺得我的職位太低,不值得陪著到處玩,總之是沒安排活動。我陪著他在展覽館里忙了幾天,後來他終於覺得不好意思,叫我出去走走,我卻不敢出去走,因為口袋裡沒美金。臨出國時,單位給我發了點美金,還發了點人民幣,人民幣要求做西裝,美金留著出國零用。馬羚知道我出國,偷偷給了我一萬美金,我不敢拿出來花,全買了禮品,準備回國的時候送給有關領導。當時馬羚給我美金時我堅決不收,我要那麼多美金幹什麼?馬羚說,好不容易出趟國,你總得帶點手信回來吧,你就不怕給大家的口水淹死?我想想也對,還是這婆娘腦子靈光,原來她在學院里裝瘋賣傻,目的是跟我套近乎。我給老楊同志買了部數碼相機,給老馮買了部手提式攝像機,給石留買了攜帶型影碟機。給馬羚買了只鑽戒,不過沒有給她。她知道我肯定給她買了禮物,就問我要,我就拿了支金筆出來糊弄她。她說,不會吧,就這樣打發我?我說,還有個貴重禮物,不過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給你。馬羚想了半天,似乎想明白了我要送她什麼,卻故意裝出失望的表情,說,你慢慢想吧。我本來想給洪玫買個什麼,想想她是人家的老婆,還送她東西不是太虧了?本來還想給周怡小丫頭買點什麼,一時沒有想好,加上又沒有美金,只好免了。花這麼多錢我是很心痛的,儘管錢不是我的,是我相好的,可畢竟是我花的呀,要是拿回家,可以建一棟小樓,把老爹老娘和全家人都搬進去,讓他們覺得我也跟石留一樣有本事。那時我還沒有跟馬羚講我的家史,我原來打算一輩子也不講的。後來我要回趟家,馬羚非要陪我回去。我說,你跟我回去,那算怎麼回事?你又不是我老婆?馬羚說,誰要做你老婆?你愛找誰找誰。我說,那你跟我回去幹什麼?馬羚說,看看不行嗎?你老說家鄉是山區,是老區,很窮,我去看看到底有多窮,說不定我還可以扶貧呢。我說,要扶貧就先扶我吧,幫我蓋棟小樓,回去也有地方住。馬羚就有些不高興,她說,我的錢不就是你的錢嗎?你幹嗎這麼見外,我把整個人都給你了,你還要怎麼樣?我知道她在借題發揮,就說,我能怎麼樣?你是大老闆,我一個小小的公務員,要看你的臉色行事呢。馬羚說,你真是討厭。後來有好幾天她不理我,可她又怕我突然回了家,經常打我的電話,我一接她就把電話掛了。我那電話是有顯示的,她也知道,她以為我會打電話給她,我偏不打,把她氣壞了。馬羚對我跟洪玫打成了一片很有些意見。她說,你那個前情人有些不地道呢。我說,何以見得?馬羚說,第六感告訴我,她不是個好人,你得當心點。洪玫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不會害我。所以她要是害我,我就沒救了。洪玫一個星期跑兩三次碼頭,她的貨不多。大家對她似乎也沒什麼特別。我有時沒事,會去看看洪玫的貨。在東平碼頭進口木方的有四家單位,都是用固定的單位報關,所以誰的貨都一清二楚。洪玫的貨沒什麼特別,都是普通的木方,像大家一樣,可能少報點方數,把高值的報成低值的,逃點關稅,這些都是公開的秘密。我後來找總關一個朋友諮詢了木方的貨櫃裝載量,發現大部分貨主只報到五成。洪玫隨大流,沒有什麼出格的。也就是說,她是一個普通的進口商。洪玫知道我去看她的貨,有一天來辦公室找我。我正好在簽報關單,貨管組長小林在一邊等著。我讓洪玫先坐,洪玫在沙發上坐下,自己拿了份報紙看。本來洪玫一進來我就該起身接待她,但我不想太給她面子。所以故意讓她等一會兒。洪玫原來在企業做報關員時跟小林也認識,那時李達還是我們的組長呢,我們有時還一起打球。小林跟她玩起來,比我還瘋。小林跟洪玫打了個招呼,拿著報關單出去了。我還在座位上賴了兩分鐘,才起身陪洪玫坐。洪玫說,忙得很啦?我說,一般哪。我的辦公室不大,二十幾平方,跟在辦公室時差遠了。我的副手的辦公室更小,大概就二十平方,還是三個人擠在一起。我把大班椅挪過來,坐在洪玫對面,客氣道,喝杯水吧?對來辦公室的報關員我是沒法提供茶水的,他們太多了,一天來幾次,我如果每次都客氣地供給茶水,我的辦公經費可能就讓他們喝光了。洪玫儘管跟我曾經有一腿,卻也知道碼頭的規矩,客氣道,不用了,剛喝過。我說,生意還不錯啊?洪玫說,一般般哪,多謝你關照。我說,什麼話?謝黨的政策吧。洪玫說,是呀,別說十幾年前,就是早幾年,我們也不會想到有今天呢。這婆娘是想重敘舊情呢,我才不會著她的道兒呢。我故意把話題引開,說,李達最近忙什麼呢?洪玫說,他能忙什麼?瞎忙。我說,好久沒跟他下棋呢。洪玫說,他昨天還提起你呢,說看你幾時有空,去家裡吃餐飯。周怡幫我要到房子后,我沒怎麼去住,沒來得及去買傢具,平時我就住在單身宿舍里。李達的確催問過幾次,問我幾時搬家,說幫我找搬家公司。如今搬家都不喜歡找同事,喜歡找搬家公司,花的錢不多,又省力又不欠人情。洪玫說,你早點搬過來,在家裡搭個伙,就不用吃飯堂了,老吃飯堂會把身體吃垮的。可我不想在他們家搭夥,尤其是現在,所以我就一直拖著不搬。但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海關宿舍那裡走一趟,我是去看周怡的房子。周怡走後,把鑰匙給了我,叫我不時去打開門窗透透氣,隔幾個月叫人去打掃一下,別讓房子死了。她就是這樣說的,她覺得房子沒有人住會死,像人一樣,房子也要人關心,要人愛。這就是我跟周怡的差別,我愛天下美的東西,她只愛她的東西。洪玫突然說,聽說石留在東村,你有沒有去看過她?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跟石留見面的事,就說,沒專門去東村,開會時見過,打了個招呼。洪玫說,聽說她變得富態了,像個當官的樣子,真是想不到啊,讀書的時候她連組長都沒當過呢,居然也做到副關長了。我說,那是人家的本事。洪玫嘆了口氣,說,當初跟她的關係沒處理好,要不現在還可以去東村發展。我聽出她話裡有話,她是覺得我沒有關照好她。跟馬羚比起來,我確實沒有給她提供過方便。有些小問題,本來可以網開一面的,但我總是堅持原則。我說,去東村發展也不是不可能,事在人為嘛。洪玫說,我可不敢冒這個險,一票貨幾十萬呢,要是虧了我拿什麼去賠?我說,敢情你是走私呀,正常進口,誰敢刁難你?洪玫說,你把我當小孩子騙呀,現在做進口的,有誰報到十足十?多少都有點水分嘛。我說,喂,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可是政治問題。洪玫笑著說,算我沒說,我啥也沒說,你忙吧,我走了。這婆娘一走,我算是鬆了口氣。她每次來,我總覺得心裡堵得慌。也不知因為什麼,大概是生理反應。可在別的地方見面,我又沒有這種感覺。儘管她已經是他人婦了,可她的風韻不減當年,我有時看到她,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她如今整天跑碼頭,曬得黑黑的,像個黑珍珠。比較起來,石留比她保養得好,要論長相,石留也不比她差,尤其是到了這個年齡,石留的身材要比她保持得好,皮膚也白,可我就是對石留沒感覺。查貨的關員回來了,主管查驗的章副科長下廠監管去了,小林拿著報關單進來向我彙報。東平港以前的習慣是關員查完貨回來直接向主管科長彙報工作,我來了后稍稍做了改動,要求關員先向組長彙報,再由組長向主管科長彙報。我說這樣做的目的是讓組長了解每天的進出口情況,實際上是加大組長的權力,降低主管科長的權力。讓組長和主管科長之間有個監督。組長是我任命的,科長是關里任命的,這就是差別。小林一票票的彙報,有幾票鋼材、幾票廢五金、一票挖掘機和一票木方有些問題。我把木方拿出來認真看了一眼,發覺沒有什麼特別。小林解釋說,最近關稅處下了個文,對木方的歸類提了要求。我說,是什麼質料?小林說,申報的是香蕉木,查驗關員說是櫸木,價格相差三倍多。我說,這樣吧,其他按慣例處理了,這票貨先壓一壓。其實把櫸木報成香蕉木不是自洪玫始,也不是自她終。問題是她撞在槍口上了。我們在下面監管,每個時期有個"原則",只要不是太離譜,一般是網開一面。但如果領導有要求或者上面有要求,下了指令,我們就不講"原則"了。誰撞在槍口上誰就倒霉。這就叫缺乏透明度。進出口商,尤其是進口商進口貨物是不知道成本的,因為關稅不知道怎麼打,海關說多少就是多少。今天進口要交十塊錢,明天進口可能就是二十塊。同一票貨在不同的口岸進口,關稅也不一樣。還有個通關速度問題,當天走和在碼頭壓個十天半月差別可大了。在貨管現場的關員都知道,按國際慣例,貨櫃是七天的免租期,超過七天的免租期就得成幾倍的交租金。還有在碼頭放一天也是一天的錢。我來東平港主政以前,所有查貨關員都可以隨便扣貨主的報關單,有的一壓就是幾天十幾天,有的還把報關單壓沒了。所以每個貨主都把查驗關員當菩薩敬。我一看這不是個事,就定了條規矩,只有組長和科長可以決定保管單證,問題單證一律上交。這就相對把權力集中到了組長和科長手裡了。不讓關員胡作非為。我到東平港后,貨主和碼頭管理者都覺得秩序好多了,我像個干實事的。我要推行什麼政策,他們都很配合。有了幾個組長幫我分擔,我就顯得輕鬆多了。我終於可以把精力用在對付在碼頭幹活的那些人身上,而不是貨物上面。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