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008章 身後名
「怎麼了?」
人才喊了一半,就沒了聲息,陸錦惜不由看她一眼,問了一聲。
白鷺這才反應過來,忙斂了心神,躬身一拜:「夫人,張大夫已經請過來了,這就要給哥兒看看去。您這是?」
說著,便看向了陸錦惜身後的兩個丫鬟,還有她們手裡捧著的東西。
「我去一趟英國公府,看看羅二公子的情況。」
陸錦惜隨口回答,同時拿眼掃了站在夾道那邊的老叟一眼。
這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家,穿著一身簡簡單單的灰布袍子,已經洗得發白。
麵皮乾癟,但兩隻眼睛很有神,整個人乾乾淨淨,就連下巴上一把花白的鬍子,都打理得整整齊齊。
老舊的行醫箱篋,就被他一手垮在肩上,握得緊緊的,倒與他長在一起似的。
這一位,便是享譽京城的「鬼手張」了。
他本姓張,名遠志,出身杏林世家,如今六七十歲年紀,行醫已近四十年,不管是見識還是醫理,都廣博精湛,信手拈來。
其醫術之高絕,被人稱為「敢從閻王爺跟前兒拉人」,遂謂之「鬼手張」。
慶安六年,德安府瘟疫,便是這糟老頭子拖著一副殘軀,冒著染病的危險,進了城去,花了足足兩個月,研究出了對症的方子。
德安百姓,因此免於瘟疫之難。
一時江南上下,無一不奉之為「救世神醫」。
朝廷得知此事後,派人前去傳旨,要召他入宮,封他為太醫院院使。
這可是多少人一輩子都盼不來的好事!
誰料想,鬼手張接旨后,只把聖旨往傳旨太監手裡一扔,一句「老了,懶得去」,便拒絕了朝廷的封賞,縮回了自己那小小的醫館。
這麼多年下來,多少達官貴人許以重金,要他去幫忙診治,都無功而返。
除非你是救命的病,不然他動都懶得動一下。
相反,平民百姓中,若誰有個頭疼腦熱,去他醫館,三兩下就給治了。遇到捉襟見肘、實在家貧的,還會分文不取。
滿京城的百姓,去回生堂開過方子拿過葯的,不說有一半,至少也三成。
前陣子,陸錦惜的病也是眼看著不行了,終於求到回生堂那邊。
鬼手張於是破例前來府上診病,狠狠給灌了好幾碗湯藥下去,才算是讓人回了魂。之後,他又給開了調理的方子,交給府上下人,照方伺候。
沒半月,陸錦惜的病就好了起來。
也就是那個時候,她徹底記住了「回生堂鬼手張」。
今日將軍府國公府兩位小祖宗鬧起來,羅二公子胳膊都劃出血了,不管是不是將軍府的錯,態度先得擺上。
所以,在問得將軍府未先請大夫后,她才會要潘全兒去借人,強「請」鬼手張去一趟,好把國公府那邊「鎮」住。
只是……
此時此刻,這一位頑固得可敬的老人家,就站在夾道上頭,吹鬍子瞪眼地看著她,兩道眉毛都氣得揚了起來,一雙眼底更是怒意翻騰,充滿憤懣。
陸錦惜想起先前聽到的那一堆質問和抱怨,這會兒也約略猜到對方為什麼生氣。
她心底一嘆,只朝路旁一讓,又擺擺手讓兩個丫鬟也讓開道,對那站在鬼手張面前的婆子道:「別愣了,張老大夫都已經來了,趕緊請進去為哥兒看上一看,莫耽擱老先生的時間。」
「……是,老奴這便去。」
那婆子吃了一驚,不明白陸錦惜怎麼給個大夫讓道,她可是一品夫人!
可偏偏陸錦惜有吩咐,她也不敢生疑,只伸手一引:「張老大夫,您這邊請。」
鬼手張頓時皺眉,跟著婆子走上來,正好從陸錦惜面前經過,眼神里的憤怒,還是沒消下去。
陸錦惜卻只異常謙卑地站在路旁,微微躬身:「有勞您了。」
「哼。」
老頭子不客氣地哼了一聲,橫了陸錦惜一眼,恨恨將袖子一甩,又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世風日下」,才疾步入了院中。
「夫人,這……」背後白鷺瞧著,整個人都有點傻,「這也太無禮了吧?他會不會記恨上咱們府了?」
「記恨什麼啊?」
陸錦惜朝前面邁開步去,笑了起來,眼底有慧光閃爍,只拉白鷺與自己一道去英國公府。
「你想想這一位是什麼人。若不是他自己願意來,我們哪裡又請得動?」
白鷺一聽,腦筋才一下轉過彎來。
鬼手張天不怕,地不怕,連聖旨都敢扔。潘全兒帶著人去強「請」,便真能將人請來?
她皺緊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可既然這樣,他又為什麼要來?」
「這就要問他去了。」
陸錦惜話是這麼說,卻瞭然地笑起來,又並不在這個話題上深究,吩咐道:「一會兒回來,你記得與青雀一起張羅一下,叫外面人置辦些藥鋪里常用的普通藥材,備上足夠的量,回頭我要送去回生堂,作為答禮。」
常用的普通藥材?
幹什麼不送真金白銀呢?
白鷺下意識又要問,可一想到自己方才已經問了不少,再問不顯得很蠢嗎?於是心裡糾結了一下,還是將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這一會兒雪已經開始化了,天氣越發冷起來。
沿著花園那一片,都是白雪蓋著早早發出的新綠,襯得那樹梢枝頭的一點綠意,像綠玉翡翠一樣好看。
陸錦惜向隔壁國公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問道:「你方才去攔人,英國公府那邊的情況,打聽過了嗎?」
「打聽過了。」
白鷺點了點頭,卻苦笑一聲,稟道:「此事已經讓英國公知道了,才從朝上回來,本張羅著請個太醫,不過見咱們請來了張大夫,便沒再提。」
「世子夫人是何態度,現還不知。」
「只知道張大夫給羅二公子瞧病,除了胳膊上的傷口之外,還看出一體寒的毛病來,把國公府伺候公子的人給罵了一頓,說不會照顧,這才給開了藥方。」
陸錦惜聞言,不由愕然片刻,隨即又釋然。
她微微一笑:「這可不是鬼手張的作風嗎?天生見不得人有病,甭管給誰看診,即便你要看的只有腹瀉,他也能硬逼著你把咳嗽給治了。」
白鷺捂嘴笑了起來:「正是呢。」
當初陸錦惜治病,其實也這樣。
怕是國公府也想不到,找個名滿京城的老大夫看病,還會被罵上一頓,反倒瞧出二公子有別的病來吧?
英國公羅府,乃是世襲的列侯,已傳了四代。
現今的英國公是羅正茂,先皇在時就已經襲了爵,這幾年眼看著年紀大了,夫人料理起府中事宜來也漸漸有心無力,夫妻兩人一合計,便為自己的嫡長子羅顯請封了世子。
家中中饋,也就順勢交到了世子夫人葉氏的手上。
陸錦惜來拜訪的時候,葉氏就坐在屋裡,擰了兩道遠山眉,瞧著坐在面前連頭都不敢抬一下的次子。
羅定方今年七歲,要比隔壁那呆霸王大上兩歲。
因府里人口複雜,他從小見的東西多,又有羅顯與葉氏時時教導提點,他懂得也多。只是越是如此,這孩子便越發不愛說話。
前段去了光陰學齋,才漸漸有開朗活潑起來的意思。
所以那陣聽說羅定方與薛遲玩到了一起,葉氏想了想,還是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他去了。
畢竟嫡次子,於承繼家業上擔子不重。
葉氏希望嫡次子能開心些,快樂些,別再跟嫡長子一樣養個悶葫蘆性格出來。
可她哪裡想到,半道上竟出了這事。
將軍府那邊沒辦法從薛遲的口中撬出孩子兩個打架的原因,到了葉氏這裡,其實也一樣。
自打被接回來之後,羅定方就一聲沒吭。
一開始葉氏心裡還惱怒不已,覺得將軍府欺人太甚,出來的孩子未免也太沒教養,竟還傷了人。
可很快,她就推翻了這個想法。
自己養的兒子,自己清楚。
羅定方雖也不愛說話,可平日里最是孝順。父母有什麼話問了,都是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地回答的,似這樣擰著一句話不說的時候,實在少有。
要緊的是,她從兒子眼底看出了那一點點的愧疚。
這件事,到底誰對誰錯,還不好說。
只是,葉氏心裡其實有隱隱的預感,所以一直沒有去將軍府。
因為她不知道,去了到底是該賠罪,還是該問責。
「你在學齋里的事情,我向來不管。可如今鬧得這樣大,你祖父也都知道了,回頭必要問起。若是有錯,你趕緊給我認了,別到時候讓人找上門來,我可兜不住你……」
葉氏想著,便盯著羅定方,一字一句,生硬地開了口。
羅定方穿著一身新換的錦緞袍子,瞧著有些瘦削,是偏文弱的長相,這也是遺自他父親和母親。
聽了葉氏這一問,他顫抖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過了好半晌,才終於鼓起了勇氣,抬起頭來。
可也就是這個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一個丫鬟來門外稟道:「啟稟夫人,隔壁將軍府陸二奶奶來了,說是帶了些藥材,來看望二公子,已在院外了。」
「什麼?」
她來了?
葉氏聞聲,一時驚疑不定,從座中起身,顧不得再盤問羅定方,只忙吩咐:「快趕緊請進來。」
「是。」
丫鬟立刻退走,去院門口迎陸錦惜。
屋裡的葉氏,卻是站定了,一下想起有關將軍府掌事夫人陸氏的種種。
她尚在閨中當姑娘的時候,何等艷羨京中這三大美人的風光?
尤其陸錦惜,性情其實一般,並不十分出挑,卻運氣極好,嫁給了薛況,沒多久就成了朝廷一品誥命。
一時,京中無數人嫉都嫉妒不來。
慶安七年,玉門收復。
薛況率軍還朝,兵過長安街,她就與羅顯都在人群里看著。
那一位將軍,身披明光重鎧,騎在神駿的烏雲踏雪之上,風塵雖染,一身鐵馬金戈、凌霄之氣,卻半分不損。
他從長街盡頭的城門過來,身後是身經百戰的鐵血將士。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久戰的疲憊,甚至還有不少人負傷。可在瞧見夾道歡迎的百姓之時,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暢快的,意氣風發的。
就連薛況,那塞北風霜砥礪雕刻過的眉峰,都消去了冰雪,慢慢染上柔和。
葉氏還記得,那一日,百姓們抱來了各自家中珍藏的陳釀,獻給了這一群為他們帶來安平的英雄。
薛況卻沒沾一滴。
他只孤零零坐在馬上,與眾人一道看著,看著這無數崢嶸盡洗、回歸平凡的將士。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一日的長安街,熱鬧了好久,也有好多人哭了出來。
即便是還朝的軍隊已經離開,暮色四合,把皇城都蓋住了,人群也久久沒有散去……
那一幕,至今還留在葉氏記憶中,歷歷在目。
長嘆了一聲,知道陸錦惜將至,她只回身,肅然了一張臉,注視羅定方:「隔壁陸二奶奶便要來了。你沒錯,我自不追究。只是你若有錯,便趁此機會,乖乖地給我當面道歉……」
畢竟,就剩下她一個了。
薛況昔年為家國征戰,為天下戎馬,她乃薛況孀妻,誰又忍心去為難她、欺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