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方寒霄的身體已完全站直。
這一刻,他周身散發出的凜冽壓迫之意,尤勝一張繃緊了弦的弓。
宜芳的聲音都被壓低了點,但事關她自己的未來,她撐住了繼續說道:「我當時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是過了一陣子,大爺那個樣子回來了——」
她面上閃過一絲餘悸,「我,我聽說大爺受傷,偷偷跑去也看了看,但還是沒有多想,直到後來,我一直等不到我哥哥回來,我當時只是個小丫頭,到不了二老爺面前,就在府里瞎打聽,二夫人才把我找了去,告訴我,我哥哥是出門的時候不小心捲入了地痞的鬥毆里被打死了。」
宜芳的眼中浮上了淚,「我傷心死了,可是我不懂外面的事,也沒處求證,主子怎麼說,我只有怎麼信了。二夫人看我聽話,就說我哥哥是為主子辦事時沒了的,是個忠僕,因此升了我的等,又把我調了個好位置補償我,我傻得很,還感激過二夫人。」
瑩月聽到此處先懂了,這個宜芳原是這樣到了洪夫人身邊,看來洪夫人還比較信任她,當時往新房派遣丫頭的時候,才把她也派遣來了。
「但是又過了一陣,老伯爺趕回來了,然後,大爺出走了,再然後,二老爺變成了伯爺——」宜芳眼中閃過恐懼之色,「我終於把我哥哥那句話記了起來,可是——」
可是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她意識到這底下可能藏了可怕的秘密,正因如此,她惟有守口如瓶,她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頭,洪夫人要捏死她不比捏死一隻螞蟻困難多少。
她非但不能替哥哥解開死亡的真相,為了保命,還只有努力忘記。
「你,」瑩月嗓音乾澀地道,「你所言,全部當真嗎?」
「婢子沒有一個字是虛的!」宜芳立刻道,「不怕實話告訴奶奶,我原來不說,一是覺得說了也沒什麼用,我哥哥只給我留了一句話,能做得多大准呢,二來,我一個丫頭,也沒什麼志向,只想把日子得過且過下去就算了,大爺,大爺這樣——」
瑩月懂她的未竟之語,要求一個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裡的小丫頭出頭爭取什麼天理公義,是苛求,方寒霄回來是回來了,可是他裝著啞疾未好,落在宜芳眼裡,便是他並沒有能力與方伯爺爭鬥,這種情況下,她不敢站到大房來。
宜芳接著道:「我也不知道大爺奶奶的為人,恐怕說了,沒個結果,白賠了一條小命,就想繼續閉嘴算了,可是,我不知道二爺發什麼瘋!」她的聲音又狠起來,用詞算得大膽犯上,「我在府里混一口飯吃還罷了,我哥哥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可是倘若叫我做了二爺的人,替二老爺那一房生下什麼兒女,我過不去這一關,我怕我哥哥閉不了眼!」
宜芳這個哥哥,替方伯爺幹了臟事後被滅口的可能性已經昭然若揭了,宜芳自己抱著這個秘密琢磨了多年,很顯然早已想明白這一點,她說方寒誠「噁心」,真正噁心的點在這裡,方寒誠在女色上的輕浮性子,推了她最後一把,讓她終於吐露出了真相。
方寒霄的心情已平復了下來,他當年苦求證據而不得,如今人證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他面前,短暫的激越心緒過後,他執筆寫:你可敢到老太爺面前說此話嗎?
瑩月探身看了一下,轉頭複述給了宜芳。
「我敢!」宜芳立刻道,跟著又磕了個頭,道,「只求我說完以後,大爺奶奶如要和伯爺鬧開分家,把我帶著,若是因著我哥哥,嫌我礙眼,將我轉賣與別家都行,只求別打發我回二夫人那裡。」
方寒霄沉吟著點了點頭。他問這句,只是最後的試探,並不打算眼下就拉著宜芳去,方老伯爺偏疼他,他也不忍心去刺激方老伯爺,這個真相說與不說,如果說,怎麼說,他都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宜芳出去了,她仍舊回去自己的廂房住著,穩妥起見,瑩月告訴她這一陣都不要出去,證人必須保護好了。
這一個意外的變故過後,時候就很晚了,大約也是因著晚,被打發走的另五個丫頭沒有什麼迴音,暫時還算安靜。
草草洗漱過後,燈熄夜寂。
方寒霄的胸膛被拍了兩下,他抬手捉住了拍他的那隻縴手,啞聲道:「你做什麼?」
「我看你好像睡不著。」瑩月小聲道。
其實她也睡不著,她對著宜芳的時候尚算平靜,因為這個人證來得太突然了,她沒有什麼真實感,可是回想回去,那一種驚心動魄感就慢慢涌了上來。
舉頭三尺,也許真的有神明存在。
那一張天網,靜靜地張著,也許可以逃得過它一年,兩年,三年,可是終究,會有那個還報的時候到來。
「你當我是小娃娃,還拍我兩下想哄我睡覺嗎?」方寒霄低低笑了出來。
不過他心中奇異地確實被安慰到了,她這樣柔弱,可是這個時候在他身邊,關心他,就也可以成為他的後盾。
「我沒事。」他抓住瑩月想縮回去的手不放,放到唇邊親了一下,然後翻身把她抱住,也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他少有地不想做什麼,就安靜地度過這一個夜晚。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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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夫人對著被退回去的五個丫頭,當然是很生氣的。
她也去過靜德院,可是也進不去,剛按捺住火燎一樣的情緒,打算著讓她安排到新房的人手做點什麼,被人料了先機,劈頭把人給她全扔回來了。
——也不算全,還漏了一個宜芳。
洪夫人沒放在心上,宜芳若知道點什麼,當年方老伯爺回來查證時她就該出頭了,那時都風平浪靜,現在又能有什麼。
她聽了五丫頭的稟報,知道了宜芳去而折返的事,便只以為她能鬧,瑩月慣常又軟糯,叫她鬧得心軟把她留了下來。
想到總算還留了一個釘子在裡面,洪夫人的心情終於好了點,暫忍耐下急切,等到隔日方伯爺回來,才忙找上他商議。
「伯爺,老太爺這心,也太狠了,眼裡心裡只得一個霄哥兒,伯爺不得他的喜歡也罷了,難道我們誠哥兒不是他的孫兒嗎?平日里不待見誠哥兒罷了,遇上這樣大事,也一點不想著誠哥兒!」
洪夫人說著,正經是怪傷心的。
那麼大筆財物,邊都挨不上,能不傷心嗎。
方伯爺聽著,呼吸粗重了起來,但待到她說完,又緩緩平息下來,只道:「不用你說,我早知道了!」
洪夫人忙道:「老爺既知道,那可有什麼主意?依我的意思,可得快著些,乘著東西才交到霄哥兒手裡,他還沒捂熱,還能要出來些,若晚了,他或是轉移了,或是耍賴說使完了,那時到哪裡想去!」
「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方伯爺語意沉沉地道。
洪夫人一時未解:「那是要怎麼樣——?」
「當年怎麼樣,如今依樣再來一遍罷了。」
洪夫人心中一跳,瞬間會意:「老太爺如今可在家呢,伯爺想定了?」
方伯爺道:「定了。」又皺了皺眉,「只是當時我都未料到一回能成事,吃驚之下,對齊東那小子下手急了些,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怎麼尋上那波人的,如今要找,有點麻煩。」
方伯爺對當年找的那一起人很是看得上,因為事後以方老伯爺的能力也沒追到什麼首尾,只能當做遇匪處理,方老伯爺如今就在京中,他要對方寒霄再次下手,必須慎之又慎。
除了當年那些人,別人他不放心。
可那些人他不是親自找的——他當年雖未承爵,在京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不可能去和亡命徒面對面交易,原是派了小廝偷偷出去找門路聯絡,能不能成,本都沒有譜。
及到方寒霄真的傷重回來,他驚奇極了,也狂喜極了,因實在掩不下這重情緒,才讓方寒霄窺破了他的真面目,咬定了是他下手。
幸虧他把齊東處理得及時,沒有留下什麼證據,可帶來的麻煩是,他如今再想聯絡人,一時也聯絡不上,他已經出去打探過一遭了,只沒個頭緒。
「你在家裡,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也不妨裝模作樣去找老太爺鬧兩場,外面的事,我抓緊著,你不要露出什麼聲色。」方伯爺囑咐道。
洪夫人有一點點遲疑,這一回,方老伯爺畢竟在家——
但想及昨日緊閉的靜德院門,她不得沾手的巨大財富,貪婪終於蓋過了一切:「是,我知道了。」
接下來的幾日,方伯爺本人看似不再有多少動靜,但他使出的心腹人手一直在外面奔波刺探著。
總是沒有什麼音信。
方伯爺心裡焦躁,在府里漸漸呆不住,有一日便出去走動散心了一下。
當晚沒有回來。
他那麼大個人,一晚未歸,府里也沒什麼人注意,方老伯爺只以為他是賭氣出去喝悶酒,醉倒在誰家了。
連洪夫人都未留神,晚間照常歇下。
直到隔日,順天府的衙役上門,送回了方伯爺。
出門的時候好好的。
回來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