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

韓王在床邊坐下。

「說說吧,二哥,你都沒有見過融哥兒一面,這個侄兒怎麼得罪了你,你費盡心機,要害死他?」

對於這個問題,皇帝其實可以不承認,畢竟韓王還沒有拿出任何證據來給他,而韓王本人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乾清宮裡倒是其心可誅,但,可能是這一段仇恨壓在心底太久,也可能是皇帝自己尚不願意承認的、他可能熬不過去了的心態在作祟,他不想帶著這一段公案沉入皇陵,於是短暫的沉默過後,他開口了:「是揚州那件案子讓你生出了疑心吧?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呵。」

他已經拖延了派人前往揚州的時間,沒想到於星誠仍然是查出了些東西,他是真的看重於星誠,可是忠臣,有時候是把雙刃劍,未必只全心忠於他這個皇帝,社稷啊,百姓啊,雜七雜八的也都在忠臣心裡,能不顧是非道義只依附於主上的,還得數太監可靠。

可惜他把吳太監調回來得遲了些,又或者,他就不該調,像草叢裡被驚了的蛇,跑是跑掉了,可是疑慮的影子也留下來了,落到了有心人的眼裡。

韓王沒搭理他,只道:「你先回答我,為什麼害我融哥兒,我當年在宮裡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沖著我來便是了,你是皇帝,想找借口給我安罪名,不難罷?——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兒?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他聽說境外那些蠻子總來騷擾百姓,他年輕氣盛,想替百姓報仇,才偷偷帶了些兵去了,他替你保護你的百姓,你要他的命?!」

皇帝原來漠然,但聽見他後面聲音控制不住地大了些,方現出了一點慌色:「你小聲點,吵什麼。」

韓王冷笑,降了一點音量,但態度很橫:「老子頂天立地,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是把你那些大臣吵來,我也不懼怕。」

皇帝倒是沒惱,而是又露出了一點深思的表情:「你當真不知道嗎?」

韓王不耐煩道:「我知道什麼?我要是知道,用得著這麼裝神弄鬼地進來問你?」

皇帝努力集中著目光,往他臉上打量——但沒打量出究竟,因為韓王把臉弄得蠟黃又皺巴。他因此生出煩躁來:「你別裝傻,先孝慈皇後去時沒有告訴你?——哼,她也配稱一個慈字!」

韓王大怒,握拳頭作勢要揍他:「別以為我不打病人!你殺了我兒子,還敢罵我娘!」

大臣皇后都在外面,這裡完全是他的主場,韓王還敢這麼橫——或者說,這一份憤怒毫不掩飾,皇帝遲來地,非常不想承認地,意識到也許確實是他弄錯了什麼。

韓王也許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怎麼可能呢?

先孝慈皇后給自己的兒子留下這麼一份厚禮,怎麼會完全不告訴他?!

「朕——」皇帝非常恥辱地說出了下一句,「一生無子,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韓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不過現在看,你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

「活該。」韓王乾脆又解氣地給他下了個評語。

皇帝忍下了這口氣,他也沒有足夠的力氣浪費在生氣上了,他壓下心底蔓延開的可怕情緒,慢吞吞地道:「六年前,朕過了三十五歲,仍舊無子,朝中漸漸出現了讓朕過繼的聲音——咳。」

韓王:「哦。」

他看得出皇帝不是平白提起往昔,但他對皇帝生不生得出孩子又實在沒多大興趣,雖然認真聽著,表情卻顯得索然,皇帝看在眼裡,心又往下沉了一點:「朕以為,這正是你心中所願,先孝慈皇后害得朕如此,朕便是將江山送與異姓,也絕不會讓她的子孫得逞。朕激怒之下,召回了吳准,給他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價,誅殺韓王世子。」

他很虛弱,神智因這虛弱而飄飄然,飄回了當年他下這個命令時候如被烈火炙焚一樣的心境:斷絕了他子嗣的路,還想打把仇人子嗣過繼給他的主意?做夢。

最初豢養殺手的時候,他未必想過真的動用,可是隨著時日推轉,後宮三千,總是波瀾不起,他心中的恨意越積越深,終於扭曲,讓他做出了完全不像一個皇帝的舉動——

「什——?!」韓王目瞪口呆,幾乎跳起來,「我娘害的你?誰說的,證據呢?」

皇帝道:「你娘去后,朕偷聽來的。」

韓王覺得荒謬極了:「那是偷聽誰說的?」

「先孝慈皇後身邊的一個宮女,承受不住這個秘密,跟衛太妃說了,先孝慈皇后曾經給朕下過葯。」皇帝倒是說得清楚明白——因為他已經察覺出了事情不對。

韓王瞪了眼:「她說了你就信?」

皇帝又煩躁了:「是朕無意中聽見,不是誰特意來密告的——那時候朕娶親已經好幾年了,什麼消息都沒有,你怎麼知道朕的壓力!」

普通男人生不出孩子還好賴給妻子,他是皇帝,後宮那麼多妃嬪,總不成個個都有問題。妃嬪們沒問題,那是誰的問題?

這個問題沒人敢問到他臉上來,可是皇帝不傻,他面上絕不肯對任何人承認,心裡不得不有數。

一個不能孕育子嗣的男人。

多麼恥辱的名頭,他承受不起。

所以當有人給了他理由后,他立刻就相信了,並且越想越真——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不然他怎麼會這樣!

「那證據呢?你查出證據了嗎?」

「那個宮女不就是人證了,還要什麼證據?」皇帝道,「這種事,朕又怎麼好大張旗鼓地查,讓宮廷內外都知道朕——」

皇帝說不下去,他是被人害了,這個答案給了他自己交待,可是不能拿出去公告,他那個時候還很年輕,心裡還存著希望,怎麼肯讓外人知道他從此生不出孩子來了。

也許還有奇迹出現呢。

可是奇迹一直沒有出現。

他心魔漸生,漸深。

「沒證據,那我不信。」韓王乾脆道,「二哥,你是不是傻,我娘要是能給你下藥,為什麼不毒死你算了?就光叫你生不出孩子?」

他說話太不客氣,皇帝怒道,「朕那時是太子,倘若中毒身亡,先帝怎麼會不徹查,你以為先孝慈皇后還能全身而退嗎?」

「反正我娘不是這種人,沒幹過這種事。」韓王道,「她在的時候是跟你不對付,可是臨終的時候已經後悔了,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不該與你為些瑣事摩擦計較,致使遺禍給我。她恐怕你登上皇位后,找我的麻煩,叫我務必答應她,老實在西北呆著,不要出頭惹事,招你的眼。」

「這麼多年以來,」韓王問他,「我可曾違背過我娘的遺願?可是你仍然沒有放過我,你殺了我的兒子——」

皇帝咳喘著,想說什麼,韓王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我娘害了你。二哥,你有這份怨恨,為什麼不來問我?你就聽信一個宮女的搬弄之語!」

「你為此葬送了我的長子!」

皇帝被質問得無話可答。

他曾經那麼篤信不疑的事實,在韓王的聲聲質問之下,如積雪遇暖春一樣,以為多麼厚實堅硬,其實不堪一擊。

「那個宮女呢?」韓王站起來,「把她叫來,我親與她對質!」

「……死了。」

好一會兒的安靜之後,皇帝淡淡道。

對不對質的,他忽然覺得沒有意義,他先生了心魔,才令旁人乘虛而入,他需要一個理由,轉移對自身的無能為力,於是這麼一個可笑的局,也能把他裝進去。

「你確實很老實。潞王蜀王到處亂跳的時候,你也沒動靜——呵,他們以為朕不知道,這些蠢貨。」皇帝嘲笑了一句,又道,「你覺得你是遵守先孝慈皇后的遺命,可是你知道,在朕這裡是怎麼看嗎?」

他笑著道,「朕覺得,你是被融鈞的死鎮住,不敢摻和了。」

韓王憤怒地漲紅了臉:「你——!」

「你說得對。」皇帝平靜地道,「朕應該問一問你,哪怕鬧到當面和你打一架。」

「不過,說這些都晚了。」

皇帝很清楚,哪怕是再重來一次,他也仍然不會問的。當初的顧慮,一直都在,他不敢面對自己生不了孩子的困境,連查都不敢深查,靠想象給韓王定了罪。

不是所有誤會都能理清,有時候,就是回不去了,因為回去也不過把過去重演一遍。

韓王喘著粗氣,在床前轉了兩圈,他真是要氣死了,這個兄長要不是只剩了一口氣,他一定揍他!

「那你這回怎麼想的?不會以為又是我給你下的葯罷?!」韓王轉過兩圈以後,終於找到了句話說,轉回身來瞪向龍榻。

「朕沒有這麼傻。」皇帝咳著,否認了——他這回咳得重了些,唇邊出現了血沫,「後宮里有沒有你的勢力,朕這個皇帝,總還是清楚。」

他既然這麼防著韓王,當然格外留神,不會允許自己的卧榻之側伸進他的手來。可是別人,就保不準了。

「朕是天下之主,卻使陰私手段,開了這個口子,怨不得有人效仿了。」

皇帝自省著,但眼中的光芒卻冰冷下來,「老三,朕恐怕沒有空與你多說了。你出去,叫蘇閣老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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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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