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夜深,人靜。賀景瑞扶著懷裡的小醉鬼往春悅園去。
「咕咕呢?我要咕咕……」蘇霽華醉的厲害,白皙小臉布滿酒暈,就像朵迎風而盛的海棠花,絲絲縷縷出粉牆。
「誰是咕咕?」賀景瑞耐心的問。
「咕咕就是咕咕,會咕咕的咕咕。」蘇霽華七扭八扭的被賀景瑞扶出正屋門檻,低頭看到那五節台階,突然一把就摟住了旁邊的賀景瑞。
賀景瑞猝不及防攬個滿懷,指尖掐在那抹素腰之上,呼吸一滯。
「台階,三叔,台階,我可能有點走不下去。」蘇霽華搖著小腦袋,把整個人都塞進賀景瑞懷裡。
賀景瑞低頭看了一眼那台階,平緩了幾分呼吸道:「我牽著你走。」
「我,我有點怕,我不要下去,我害怕,哇啊啊……」蘇霽華開始掙扎,被賀景瑞溫柔制止。
「我牽著你走,不要怕。」牽住蘇霽華,賀景瑞領著人下台階。
「當心打滑。」台階上有些青苔和雪漬,蘇霽華吃醉了酒,走路跌跌撞撞的根本就不穩,賀景瑞怕人摔倒,柔聲提醒,卻是不想那小東西突然縮著身子蹲了下來,然後一把摟住他的小腿開始哭叫。
「不要打華姐兒,不要打華姐兒……」蘇霽華酒勁正盛,但剛才哭多了,現在根本就哭不出來,只仰著小細脖子乾嚎。
賀景瑞沉默片刻,俯身把人牽起來。「沒有人要打你。」他明明說的是「打滑」,什麼時候變成要「打華姐兒」了。
好笑的替蘇霽華將身上大氅攏緊,賀景瑞幫她重新繫緊綢帶。
「你不要碰我,你每次都碰我。」蘇霽華歪著身子避開賀景瑞,一雙眼紅通通的瞪向他,就像是只警惕的紅眼兔兒。
賀景瑞勾唇淺笑,收攏手臂。「好,你自己走。」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蘇霽華開始自己走,但卻是往賀景瑞的屋子裡面去,一本正經的要「回家」。
賀景瑞掰著肩膀,把人轉過來,「錯了。」
「你不要牽我!我自己走。一,二,啊,這個柱子黏住我了,哇啊啊……三叔,快點救我……」
蘇霽華甩開賀景瑞,往旁邊的紅漆柱子靠過去,然後咋咋呼呼的開始喊。
紅漆柱子冷硬,貼在蘇霽華被酒燙紅的面頰上,寒意直鑽心底。
賀景瑞繞過去,看到蘇霽華十指交叉摟住紅漆圓柱不放,嘴裡卻還在喊著救命。
素手盈盈,指尖粉潤,珍珠白玉似得好看。賀景瑞抬袖,一點一點的掰開蘇霽華交叉的十指,然後緩慢攏進掌心。
小小軟軟的一隻手,凝脂一般嵌在掌心裡,被寬袖遮掩。
觸到賀景瑞暖融融的掌心,蘇霽華歪頭,往他身上貼。
「好好走路。」賀景瑞板起臉,按著人的肩膀往旁邊撥了撥。
蘇霽華站穩,突然喃喃道:「我是不是喝醉了?我醉了,我知道我醉了,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三叔,我控制不住自己……」
看著那又要滾到自己懷裡的蘇霽華,賀景瑞無奈扶額。
「三叔,我一定在你面前出醜了,嗚嗚嗚……」
蘇霽華踮腳站在賀景瑞面前,小嘴噘起,滿臉委屈。
賀景瑞垂眸,對上蘇霽華那雙波光瀲灧的眸子。正屋房廊下掛著兩盞琉璃燈,細碎的琉璃燈色照進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中,就似綴著星河海洋般的好看。
「沒有出醜。」替蘇霽華拂開粘在面頰上的碎發,賀景瑞垂眸淺笑,眸色溫潤。
蘇霽華怔怔看著面前的賀景瑞,指尖抵上唇瓣,聲音吶吶。「我的嘴唇有點干。」
賀景瑞的視線落到蘇霽華唇上。根本就不幹,反而濕濕潤潤的帶著粉澤。
寒風輕卷,打在兩人頭頂的琉璃燈上。光影晃動,賀景瑞覺得,自己突然想做一點壞事。
「唔,三叔你別看我。我是不是很醜?你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你看到了我醜陋的面孔……」
蘇霽華又開始乾嚎,將剛才那點子旖旎氣氛嚎的消失殆盡。
賀景瑞掩眉,正欲說話,眼前突然晃出一隻手,帶著軟綿綿的聲音。「來,你,你牽著我的小手手,你牽著嘛。」
低笑一聲牽住蘇霽華,賀景瑞微笑道:「然後呢?」
「一,二,三,四,哪個是你啊?」蘇霽華瞪大一雙眼,卻還是看不清楚面前的人。「你別晃,我都看不見你了。」
朝著賀景瑞跺腳,蘇霽華十分不高興。
「行了,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賀景瑞彎腰將人攬起,然後踏出房廊,往牆邊走去。
蘇霽華乖順的縮在賀景瑞懷裡,仰頭看到他的下顎。
「三叔,你娶我,不會虧的。」
「嗯。」
「我屁.股大,好生養。」
「……」他遲早會知道大不大的。
*
午時一刻,天晴風朗。
梓枬端著解酒茶進到左室,看到蘇霽華白著一張臉靠在榻上歇息,身上覆著薄被,懷裡攏著手爐,似乎非常疲累。
「大奶奶,解酒茶來了。」將解酒茶遞給蘇霽華,梓枬上前替她揉捏額角。
蘇霽華靠在軟枕上,雙眸半闔。朱窗外印出一層暖光,融融的照在身上,更襯得蘇霽華膚白如玉。「梓枬,我昨夜怎麼回來的?」
「……是大司馬將大奶奶送回來的。」
「他,說什麼了嗎?」昨夜吃多了酒,蘇霽華混混沌沌的根本就記不得自己幹了什麼事。
梓枬歪頭想了想后道:「大司馬說讓奴婢將那些銀剪子啊,鐵剪子什麼的都收好,莫傷到了大奶奶。」
果然,昨天晚上的她還是用了天闕教她的那招,一哭二鬧三上吊。
頭疼的捂住臉,蘇霽華覺得自己真是沒臉見人了。
「大奶奶,趁熱將解酒茶吃了吧。」梓枬提醒道。
蘇霽華垂眸看了一眼那碗泛著苦澀味道的解酒茶,斂眉抿了一口,便不願再碰。
梓枬勸不住,只得將解酒茶端走了。
蘇霽華墊著下顎趴在朱窗口,目光幽幽的盯住隔壁院子的正屋二樓。那處風窗大開,僕役正將昨晚上剛剛搬走的書櫥架子搬回原位。
不搬院子了?
蘇霽華直起身子,神色頓時一凜。
正屋二樓處,賀景瑞身穿月白襖袍,正在收拾書案。他偏頭一瞥,突然瞧見了那伸長脖子往他這處看的蘇霽華。巴巴的模樣就似討食的小奶狗。
拿起置於書案上的一支白玉簪,賀景瑞抬袖,風窗口便飛進一隻鷹,扇著翅膀橫衝直撞的落到書案上。
把白玉簪置於錦盒內,賀景瑞將其繫上鷹爪,然後拍了拍它的腦袋道:「咕咕?」
「咕咕……」鷹蹭著賀景瑞的掌心,喉嚨裡面發出舒服的低咕聲。
賀景瑞好笑道:「去吧。」
鷹展翅而飛,跐溜一下就到了蘇霽華窗口。
蘇霽華目瞪口呆的看著面前的鷹,努力瞪大眼睛朝賀景瑞看去。這是什麼意思?
「咕咕……」鷹將爪子上的錦盒甩給蘇霽華,然後跳到她的肩膀上使勁蹭。
蘇霽華打開錦盒,裡面是那支白玉簪。
這是在跟她,撇清關係?蘇霽華霍然心驚,嚇得肩膀上的鷹都掉到了地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溜進來的奶娃娃抓起那鷹摟在懷裡,咿咿呀呀的去啃它的翅膀。鷹使勁掙扎一番,躲到蘇霽華身後,奶娃娃踮腳去扯蘇霽華的羅袖。
蘇霽華垂眸看向奶娃娃,面色不大好。
「阿娘,咕咕。」奶娃娃指向鷹。
「咕咕。」鷹歪頭看向奶娃娃,受驚似得再次往後退了退,然後戀戀不捨的飛出朱窗,回到賀景瑞身邊。
蘇霽華攥著手裡的白玉簪,神思混沌。
昨晚上她到底是幹了什麼事,才會讓賀景瑞連院子都不搬了?難不成……是她求親成功了?
被這個猜測沖昏了頭腦的蘇霽華霍然起身,嚇得旁邊還在拽她羅袖的奶娃娃當即就收回了小胖爪。
「過來。」蘇霽華朝著奶娃娃招手。
奶娃娃顛顛的過來,露出一張白嫩小臉朝蘇霽華甜甜笑道:「阿娘。」
「掐我一把。」蘇霽華把臉湊過去。
奶娃娃歪頭想了想,湊上去就親了蘇霽華一口。
「哎呦,是讓你掐,不是讓你親。」蘇霽華莫名其妙紅了臉。
奶娃娃神色懵懂的看著蘇霽華,然後又親了一口。
蘇霽華跳腳,聲音加大。「掐,掐,不是親!」
「親什麼?」羅翰剛剛踏進左室,便聽到蘇霽華異常興奮的聲音,趕緊插嘴道:「來來來,給表哥來一口。」
「咕咕……」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飛回來的鷹從朱窗處低飛而入,蹭著羅翰的臉就過去了,給他吃了一嘴毛。
「呸呸,什麼東西。」羅翰吐舌,抓起一碗茶漱口。
蘇霽華眼尖的看到那綁在鷹腿上的銀剪子,趕緊給取了下來。
羅翰上前,一把摟起奶娃娃搭在臂彎上逗弄,從桌上拿了塊奶糕給她,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蘇霽華手裡的銀剪子。「這銀剪子又怎麼了?」
「沒怎麼。」蘇霽華紅著臉扭身,聲音細弱蚊蠅。
方才瞧見這銀剪子,她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是想起了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羅翰站在迎光處,盯著蘇霽華看。他的好表妹一副嬌羞模樣,穿著襖裙青蔥似得站在那裡。羞人緋色從白細脖頸處向上攀升蔓延,直至把她整個人都熏紅了,活似一隻烘烤大蝦。
「表妹,你是不是背著我做什麼壞事了?」羅翰眯眼。這副少女懷春的模樣,他只在這小妮子聽說李錦鴻來提親時見過。
「沒有。」蘇霽華攥著銀剪子矢口否認,認真臉道:「誰做了是小狗。」
羅翰點頭,也不再追究,反正終歸會知道的,只開口道:「有李錦鴻那小子的消息了。」
蘇霽華面色煞變,臉上羞粉退的乾乾淨淨一點不剩,眸色陡然凌厲。「他在哪裡?」
「據晉江館透露,聽說是來了應天府。」
晉江館,大明最神秘的地方,匯聚諸多文豪才俊,巨公名士,化名撰寫發布話本子,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描摹世態,細膩情愛。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寫不到。更有碧水江汀可化名談論時事,散播收集消息。只要你有足夠的錢勢,便能帶走任何你想要的消息。
羅翰這次便是託了人從晉江館拿到了關於李錦鴻的一點零散消息。
「應天府?」難道還想回來看他老子娘和這一雙兒女不成?蘇霽華心底冷嘲一聲。既然來了,那就別想跑!
「對了,我方才聽說那大太太要尋賀家二郎過來說親?」羅翰捏了捏懷裡奶娃娃鼓起的臉蛋肉,不甚在意道:「這李家還自詡是高門大戶,哪裡有女子尋男子說親的道理,簡直是無稽之談。」
「說親?」李珠這是迫不及待想要出嫁了?
蘇霽華咬牙,攥緊手裡的銀剪子。不行,她說什麼都不能讓李珠把她好不容易才截下來的如意夫婿給搶走了!
想罷,蘇霽華一反身便將羅翰帶著那奶娃娃一併推了出去,然後開始換衣梳妝。
*
這幾日初霽,積雪消融,後花園子內的素梅開的正盛,有婆子提著掃帚正在打掃殘雪。碎石地上都是被掃的灰七污八的爛雪痕迹,平白毀了這一地暇色。
蘇霽華帶著梓枬躲在一假山石后,目光直直看向那正坐於亭內的兩人。
此亭名喚月到風來亭,凌於曲廊,三面環水,一面接曲廊,由廊壁上開一門為亭門,檐角飛卷,碎石為基,亭內四柱旁設美人靠,一方清風徐徐,一方濯濯流水,晚間更是賞月佳地。
真是好興緻!蘇霽華氣得牙痒痒。
丫鬟提著食盒魚貫而入,將小食置於石桌上。賀景瑞背對蘇霽華而坐,看不見面上表情,但蘇霽華卻能瞧見李珠那張面帶羞澀的臉。
孤男寡女,共處一地,非奸即盜。
蘇霽華霍然起身,攏著大袖便往月到風來亭的方向去。
梓枬隨在蘇霽華身後,聲音顫顫的有些心虛,「大奶奶,咱們就這樣去嗎?」
「難不成還要給他們捧碗熱茶?」蘇霽華斜睨梓枬一眼。
梓枬垂眸閉嘴,覺得今日的大奶奶似是有些火氣太燥,難不成是月事要來了?
穿過曲廊往亭門的方向繞過去,蘇霽華還沒看清賀景瑞的臉,眼前卻是突然出現一張臉,青白面色,眼窩凹陷,隱透出幾分熟悉。
蘇霽華被嚇了一跳,一道驚呼聲壓在喉嚨里,暗暗咽下去。
「嫂嫂,真是巧啊。」站在蘇霽華面前的是李溫睿,他久病初愈,面色難免難看了些,但看向蘇霽華的目光卻是沒變,依舊透著一股子猥瑣氣。
蘇霽華心裡頭存著氣,連敷衍都不願敷衍他,徑直繞開人便往前去。
李溫睿顛顛的跟在蘇霽華身後,視線垂涎的從她堪堪一折的腰肢到纖細白皙的脖頸耳後,清晰的吞咽聲傳入蘇霽華耳中,就似滿身黏膩的蟾蜍咕噥聲,噁心的人汗毛豎起。
「嫂嫂,嫂嫂……」
「別再纏著我了。」蘇霽華霍然止步,目光凌厲的看向身後的李溫睿。
難得見蘇霽華這副模樣,李溫睿神色明顯一頓。
「若是再纏著我,我可能會做一些壞事。」蘇霽華壓低聲音,眼尾上挑,透出媚色。
這副模樣的蘇霽華更顯鮮活氣,李溫睿回過味來,色.欲薰心的搓手,一副瞭然樣道:「嫂嫂,說的是何事呀?」
蘇霽華勾唇輕笑,掩唇道:「比如,殺了你全家。」清冷的聲音帶著輕軟尾音,細膩婉轉,聽得李溫睿酥麻入骨,完全忽略了那句話的意思。
嫌惡的冷哼一聲,蘇霽華反身便進了月到風來亭。
亭內李珠正在給賀景瑞斟茶,瞧見突然出現的蘇霽華,面色一愣。
「真是巧了,本想來瞧瞧梅花,沒想到碰到了三叔和珠姐兒。」蘇霽華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了下來,恰恰好夾在李珠和賀景瑞中間。
手持書卷的男人抬眸,看了一眼眼尾帶厲的蘇霽華,眸色不經意的便溫柔了幾分。
今日的蘇霽華穿著一水色的湖綠襖裙,端茶時露出一截白皙皓腕,凝脂如玉,美態天成。
李珠一向知道她這個嫂嫂長的美,但從未想過兩人坐在一處,竟會讓她生出幾許自慚形愧之感來,這種感覺明明往常是沒有的。
抿唇看向賀景瑞,李珠正欲說話,卻是突然發現那人的目光頓在蘇霽華身上,帶著明顯柔意,漆黑眸中似蘊著星光流水,將那正抿唇飲茶的美人兒裝入眸中。
霍然收緊手中茶盞,李珠掩眉,心口動蕩。不會的,定是她瞧錯了,三叔本就是個清冷柔情之人,應當是對誰都這般。
想到這裡,李珠抬眸,輕喚一聲,「三叔。」
男人轉頭,眼中波光流轉,那股子柔意卻已消失殆盡,只餘下一抹清冷,如溯雪寒冬,冷的李珠渾身發顫。
「珠姐兒這是怎麼了?可是天冷受凍了?」蘇霽華笑著調侃,然後假模假樣的關心道:「這月到風來亭本就四面透風,再加上這冷天,難免便受凍些。珠姐兒若是受不住,還是早些回去歇了吧。」
在這作個什麼妖。
「多謝大嫂關心,我無礙。」李珠面色有些難看,卻還是勉強扯出一抹笑,渾身清凌凌的更顯出幾分病態柔意,惹人憐惜,但那坐在對面的男人卻連瞧都沒瞧一眼。
「三叔與珠姐兒這是在做什麼呢?」蘇霽華狀似不經意道。
賀景瑞勾唇,終於是開了口,說話時的聲音隱帶幾分笑意。「李姑娘有些難句未解,特尋我探討一二。」將面前的書卷往蘇霽華面前推了推,賀景瑞眸色坦蕩,似是已看透了蘇霽華的小心思。
蘇霽華面色一紅,趕緊飲茶掩飾自己的尷尬。
這人平日里看著木頭木腦的,怎麼今日反而這般精明?
其實應天府內也有書舍茶室等地,供讀書人探討切磋,所以今日賀景瑞與李珠做的事本就再平常不過,但蘇霽華就是心眼小,見不得她風光霽月的未來相公被他人肖想。
「是嘛,我也瞧瞧是什麼好句,能讓珠姐兒這般喜歡。」蘇霽華拿過那書卷,素手輕翻,略略掃過一眼密密扎扎的字,當即就蹙起了眉。
蘇霽華是讀過書的,但她偏讀自個兒歡喜的書,都是些胡言雜書,譬如晉江館出的話本子。蘇父蘇母也不逼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由著她,因此對於這些艱澀晦暗的難解詞句,蘇霽華是看不懂的。
「不知大嫂有何見解?」李珠是知道蘇霽華的文墨底子的,她攥著手裡的綉帕,柔柔開口,眸色卻有些尖利。
蘇霽華抿唇,心底有些虛,但不肯落了下風,嘴硬道:「見解是沒有,但還是可以與珠姐兒和三叔一道商討商討的。」
李珠給蘇霽華斟茶,眉目柔順道:「那我就洗耳恭聽了。」
這已然便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了。
這本書名喚《長短經》,集諸子百家學說為一體,涉及內容之廣泛冗雜,卻能自成體系,乃難得的韜略奇書也。
李珠笑意盈盈的盯著蘇霽華看,蘇霽華硬著頭皮開口,「長短經,說的應當是些難解的長短事吧。」
這話你說它對吧,它卻是不對,但你說它不對吧,它卻又說不出錯來。因為這裡頭確是囊括前朝難解舊事。
李珠擦了擦指尖上沾著的茶水漬,正欲開口,卻是聽賀景瑞道:「不錯,長短經,便是言說是非,得失,長短,優劣之意。」
似是沒想到賀景瑞會幫腔,蘇霽華微怔了怔神,李珠坐在一旁,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嫂嫂,嫂嫂……」後頭終於緩過神來的李溫睿端著一盤子糕點急匆匆過來,一副邀功模樣道:「嫂嫂,我去給你端了金團來。」
進到月到風來亭,李溫睿這才恍似瞧見其餘兩人般,趕緊給賀景瑞請安,「三叔。」
賀景瑞微微頷首,目光落到李溫睿手裡的金團上。那金團盛在碧色圓盤內,有桃、杏、元寶狀,小巧精緻,葷素皆有。
李溫睿端來的東西,蘇霽華自是不想碰的,不過這麼多人在,她也不好拂了李溫睿的意,只道:「我近日胃口不好,這金團還是給珠姐兒嘗吧。」
李珠自知李溫睿的脾性,當然也是不想碰那金團,便道:「我也是胃口不甚好。」
賀景瑞笑道:「一路奔波,金團冷硬,不若餵了魚食吧。」
「這倒是好。」蘇霽華當即應聲,抓起一個金團便往湖裡扔。
李溫睿「哎呀」一聲,趕緊把金團往懷裡掖了掖,不肯再給蘇霽華碰。
瞧見李溫睿的動作,李珠奇怪道:「二哥,不過幾個金團,你怎麼還捨不得了?」
李溫睿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蘇霽華眼尖的瞧見那嵌在金團皮上的一隻白玉墜子,額角突然鈍痛。
這李溫睿的幺蛾子怎麼這般多。
*
因為李溫睿和蘇霽華處處搗亂插嘴,所以李珠與賀景瑞也沒說幾句話便散了。
蘇霽華沒走多遠,躲進了一旁軒楹內,等著賀景瑞從大太太的南禧堂出來后抓人。
那大太太的心思昭然若揭,雖然賀景瑞已經應了蘇霽華的求親,但蘇霽華心裡頭還是慌得很,她知道李家不會這麼輕易放人,所以賀景瑞到底會用什麼法子將她從李家救出去呢?
因天寒,軒楹內四處被覆上厚氈,獨成一室。
蘇霽華摟著懷裡袖爐靠在窗綃處,怔怔盯著南禧堂的院門口發愣。
這都半個時辰了,說什麼要費這麼多口舌……
「大奶奶。」梓枬替蘇霽華端了一碗熱茶來暖身。
蘇霽華搖了搖頭,繼續盯著南禧堂的方向看。
軒楹小窗朝陽,日光正盛,蘇霽華的臉襯在白光下,雙眸微闔,透出些懶洋洋的疲累。
梓枬替蘇霽華披上大氅,見那手爐冷了,便趕緊出了軒楹去取新袖爐。
蘇霽華靠在小窗上酣睡,鴉羽般的細睫垂下,遮在眼帘處顯出一片暗影。
南禧堂院門口,緩步走出一身形修長的男子。男子穿著襖袍,腳蹬皂角靴,風姿玉朗,緩步而來。
路過軒楹小窗,賀景瑞停下步子,垂眸看向那正貼在窗綃上的蘇霽華。
細薄窗紗呈碧紗色,隱隱綽綽的勾勒出女子倩影。陽光正好,細碎流撒下來,密布在女子肌膚之上,盈盈潤潤的透出幾分旖旎媚色。
賀景瑞的目光落到那戴著兩隻翠色耳墜子的白玉小耳之上。小巧兩隻玉耳,細細白白兩片,卷著耳骨,貼著翠色,更顯白嫩。耳下,是脖頸,纖細優美,梳發微亂,青絲微翹,透出慵懶憨意,小女子般的可愛。
指尖觸到窗綃,微微往下一擠,似能觸到那溫軟肌膚。
賀景瑞心神恍惚,俯身向下探去。
窗綃上印出蘇霽華伏在那處的剪影,賀景瑞傾身,唇瓣觸到那剪影粉唇,明明是散著梅香的微冷寒意,但不知為何,他卻好似真的觸到了那股甜膩香氣,軟綿綿的帶著清冽茶香。
「啪嗒」一聲,軒楹門口,梓枬愣愣站在那處,懷裡摟著的袖爐應聲落地,聲音清脆。
蘇霽華呢喃出聲,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緩慢睜開,透著惺忪睡意。
賀景瑞直起身,輕咳一聲,耳根發紅。
「大奶奶,奴婢失手打翻了袖爐。」梓枬躊躇著蹲下身子,將落地的袖爐從地上撿起,然後又用綉帕擦拭覆在地上的殘灰。
蘇霽華仰頭,透過窗綃看到站在面前的賀景瑞。
賀景瑞背光而立,看不清面上神色,但整個人卻氣勢不減,只站在那處,便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壓迫感。蘇霽華趕緊伸手推開小窗,因為動作太急,差點打到人,還是賀景瑞不慌不忙的往後退了一步。
「三叔。」小窗被打開,迎面撲來一陣女子香,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瞧向他,軟綿綿的喚他,滿心滿眼的依賴。
賀景瑞微微頷首,突然有些厭棄自己方才的做法,偷香竊玉,枉為君子。
「三叔,你的臉怎麼紅了?」蘇霽華奇怪的看著賀景瑞,「可是大太太為難你了?」
「並未。」大太太意在探賀景瑞的口風,賀景瑞本就無意,自然拒絕的乾脆。
「哦。」蘇霽華絞著帕子,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詢問賀景瑞對李珠的看法。她偷偷的瞧他,眼尾上勾,波光瀲灧,小女兒姿態盡顯。
「天冷,回去歇息吧。」賀景瑞放緩了幾分聲音,嗓子微啞。
「我不冷。」蘇霽華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與賀景瑞多呆一會子。
梓枬悄無聲息的退出去,卻在軒楹門口撞見一人。那人戴著面具立在迎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渾身冷冰冰的浸著寒意。
「章,章少爺……」梓枬趕緊垂眸行禮,聲音尖利的往軒楹裡頭喊。
蘇霽華回神往外看去,只見那章宏景負手而立於軒楹側門口,目光複雜。
霽色瞬消,寒風冷溯,蘇霽華渾身一凜,趕緊站直身子。
她現在還是李家大房的寡婦,即便未與賀景瑞有任何出格的舉動,但終歸是要被人詬病的。她不怕詬病,就怕李家起戒心,這樣她更難離開這個腌臢窩。
章宏景未發一言,轉身就走。
蘇霽華木木立在原處,拿不定主意。這章宏景不會去亂嚼舌根吧?但是她可並未做什麼出格的事。
想完,蘇霽華轉頭看向賀景瑞,卻見那人掩唇垂眸,撫了撫鼻頭,低低說了一句「告辭」后便擺袖而去。
這是……什麼意思?
「大奶奶。」梓枬走到蘇霽華身旁,一副欲言又止之相。
「怎麼了,有事?」蘇霽華奇怪道。
梓枬搖頭又點頭,面色糾結的厲害,原本好好一張清秀小臉,硬是褶成了朵老爛菊。
「行了,先回春悅園吧。」沒了袖爐,蘇霽華手冷腳冷的搓手跺腳出軒楹,一路疾走回到春悅園,在炭盆前烘了小半刻才緩過神來。
春悅園內時常靜的很,就連西廂房內也悄靜無聲的好似並未住人。
正屋左室內,圓桌上置新鮮糕食,熱茶裊裊,炭盆里燒著上好的果木炭,淡香縈繞,噼啪作響。
蘇霽華搬凳坐於炭盆旁,裙下墊著腳爐,懷裡摟著袖爐,一張素白小臉襯在炭盆旁,忽明忽暗,漸顯紅暈。
她方才忘記問賀景瑞要如何將她從李家討出去了。如果李家不肯放人,賀景瑞討不出去,那會不會就不要她了?
蘇霽華被這個突兀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她坐在綉墩上,盯著炭盆看,就似要瞧出個洞來。
不如,不如她再徹底一些,將生米煮成熟飯?
正想著,蘇霽華突然聽到一陣輕響,她轉頭看去,只見左室門口不知何時竟站了一人。戴著面具,眸色不明。
「章公子?」女子閨房,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蘇霽華蹙眉,正欲喚人,卻見那人大刺刺直接便走了進來,一雙盯在她身上,情緒複雜。
「華兒。」章宏景開口,聲音因為被火煙熏燎過,所以有些怪異。「我想你。」
蘇霽華愣在原地,她摟著懷裡的袖爐,渾身發顫,腦子裡面冒出一個讓她顫慄的猜測來。
「華兒,我是你的鴻哥哥啊。」章宏景似難壓抑渾身情緒,他上前想將人摟進懷中,卻是被當頭砸了一個袖爐。
「哪裡來的登徒子,膽敢冒充我相公!我相公已經死了,下十八層地獄去了!」蘇霽華啞著聲音嘶力喊叫,連腳下的腳爐都給踢翻了。
但她弄出這般大的動靜來,外頭卻依舊悄靜無聲的好似這春悅園是個荒院子一樣,連只狗都沒竄出來。
「華兒,我沒死。」李錦鴻怔怔看向面前的蘇霽華,似是怕嚇到人,放緩嗓音。「你放心,我已經將院子清乾淨了。」
話罷,李錦鴻想上前,卻是又被蘇霽華當面潑了一身茶水,他狼狽不堪的站在那裡,似是想發作,但在看到那雙眸通紅的小女子時,只得壓下。華兒對他情深至極,得知此事情難自抑也是情有可原的。
「哈哈哈……」蘇霽華掩面抽泣,又哭又笑。
李錦鴻啊李錦鴻,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華兒,我想你。」
在別的女人身上想她?蘇霽華冷哼一聲,放下捂在臉上的手,然後啞著嗓子開口道:「你他媽當然想,我又有錢長的又好看,可惜你李錦鴻他媽的配不上!」
李錦鴻似是沒想到蘇霽華會是這個反應,他知道她每日里為他抄寫佛經,獨自搬到這偏僻小院,只為守著他的牌位。
「……華兒,我想與你重新開始。」李錦鴻權當是蘇霽華得知自己未死,受到了刺激才會這般胡言亂語。
「呵。」蘇霽華冷哼一聲,眼角有淚滑落。
有了金鑲玉,誰稀罕他這塊茅坑裡的臭石頭!
其實李錦鴻突然現身,是有原因的,他瞧見了賀景瑞對蘇霽華做的事。他自知自己比不過賀景瑞那般樣的人,但是華兒是愛他的啊,怎麼會對賀景瑞動心,他的華兒只能是他的華兒,也只會是他的華兒。
「華兒,我欠你一個洞房花燭夜。」李錦鴻拿下臉上面具,露出那張遍布燒傷疤痕的臉,乍看之下有些猙獰。
蘇霽華面色煞白,陰冷的寒意自腳底鑽入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