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徐氏本來是看著顧晏的,聽到柳芙在跟她打招呼后,這才將目光投落到柳芙身上。
兩人之前在太后的寢宮已經見過,所以此刻,徐氏倒是顯得十分鎮定從容。
徐氏生得猶若是長在山間的冰山雪蓮,又仿若是落入凡塵的仙子,美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素白的鵝蛋臉,細長的彎彎柳葉眉,不愛笑,眉心總是會籠著淡淡愁緒。
聞聲,徐氏目光也只在柳芙面上略作停留,意思著沖柳芙輕輕頷首后,又朝顧晏那裡看去一眼,之後撂下帘子,便遮住了那張美人嬌。
這邊,顧晏也撂下帘子來,依舊端坐不動。
神色也未有什麼變化,淡定從容,仿若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過。
柳芙好像期待著他們會發生些什麼似的,按著話本子里寫的那樣的話,他們這對曾經的有情人,應該是要抱頭痛哭的。可此番……就這般相互看了兩眼就了事了,柳芙總覺得有些不甘心。
她雙手托著臉,一點點湊近顧晏,瞪著眼睛望著他。
顧晏知道她在想什麼心思,並不理她。
半餉,柳芙忍不住開口說:「夫君,闊別十年,再見青梅,你怎麼就是這樣的反應啊?你剛剛……你剛剛那種表情,不對勁。就算不熱淚盈眶,好歹也該是心情無比激動才對。」
「你那麼冷漠,人家小姐姐可是會傷心的。」
柳芙此刻少不得又要想起前世來,她真是被徐氏的那一幕給嚇著了。
嬴王府世子夫人,徐侯府的嫡長千金。平時高貴冷艷端莊賢淑,在她面前,猙獰恐嚇的樣子,實在是讓她現在想想都還是一陣惡寒。
得是什麼樣的執著,才讓她變化如此之大。
好奇的同時,柳芙也是對她生出了些許同情心來。
是不是嬴家人對她不好,所以她才格外懷念曾經的舊情?柳芙想不通。
顧晏被她嘮叨煩了,皺著眉說:「早就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你也不必抓著不放一直提。再說,我與她……當年都還小,也並未做出什麼承諾。你嘮叨幾句也就是了,往後不許再提。」
見他似是真的有些惱了,柳芙見好就收,忙挨著過去,開始討好。
「我知道的,你現在有了我這麼個美嬌娘,心裡眼裡便再也容不下別人。」柳芙伏在他胸前,那雙纖長白皙的手,也不老實,在他胸前畫著圈圈,繼續說,「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我會乖乖聽你的話,你不讓我說,那我以後就都不說了。」
「只是……生氣傷身,我不許你生氣。你看在我這麼乖的份上,就原諒我這回,好不好?」
說實話,見她這樣,顧晏有些忍不住。
雖然知道她說的這些都是違心的話,不過是想要討好他,繼續過她富貴的日子。
但他不可否認的是……每每她來這招,他便毫無抵抗之力。
看著她乖巧得像是一隻搖尾乞憐的小貓一樣,他總會從內心深處生出一股子慾望來。想要欺負她,又想憐惜,想惹她哭了后再去哄,也想與她一起魚水共歡。
那種滋味,他抵抗不住。
要在這裡來一發嗎?他猶豫。
久久未等到回應,柳芙仰頭去看,卻被頭頂的男人嚇著了。
這種眼神她太熟悉不過。
柳芙怕他會在這種地方跟自己做羞羞的事情,於是一把將他推開。
她太了解他了,別看他穿上衣裳后一副高冷而又清心寡欲的模樣,其實脫了衣裳,便與禽獸無甚區別了。只要他想,便可以在任何地方。
怕他會強來似的,柳芙忙又撩開側面帘子來,開始了她跟徐氏史上最尷尬的對話。
「世子夫人,還記得我嗎?我是顧家四奶奶啊,那日太后寢宮咱們見過。」
徐氏沒回應。
柳芙不管她應不應,她都繼續說:「早就聽聞了姐姐的芳名,那日一見,覺得姐姐比我想象中還要美。一直都想著要去拜訪你,哪日你得空,我跟夫君一起登門……」
話還沒說完,就被顧晏強行拉回來了。
柳芙怕他施行獸行,於是並不屈服。
她手腳並用:「放開我!」
顧晏按著她:「別再鬧了。」
他表情極為嚴肅,聲音也又冷又硬,語氣十分不好。
柳芙有些被嚇著了,獃獃望著他,倒是安靜乖巧起來。
而旁邊那輛馬車裡,徐氏的陪嫁丫頭紫蓮卻冷著臉說:「夫人,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她算是什麼東西啊,也敢在夫人您面前汪汪亂吠,比一條狗也好不了多少。」
「與她置氣,是自降身份。」
徐氏只端端坐著,目光輕垂,兩眼無神,並未說話。
紫蓮又道:「如此這般粗俗不堪,也是委屈顧四爺了。奴婢聽說,顧四爺一直熬到二十三歲才娶妻成親,也就是去年十月。夫人您也不能多想,畢竟……顧家被貶黜后,您與顧四爺的身份是天差地別。」
「您巴巴等他等到了二十,也實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既然如今嫁了嬴王府世子,便好好過日子吧。」
「她長得的確很美。」半餉,徐氏才輕啟朱口,「她與我長得一點都不像,我原以為……原以為他熬著到那麼大才娶妻,是對我……」徐氏到底顧忌著如今的身份,有些話,點到為止,並未說出口來,「可那日在太後宮里見到她,我才徹底醒悟過來。」
「那日太後宮里,她話不多,倒是挺端莊嫻雅的。我以為,就算她出身不好,但至少知書達理,如此倒也配得起顧四郎。可誰想到,那日的一切,都是她裝的。」
「她這般粗俗沒一點規矩,比那市井婦人好不了多少。她這樣的人,實在是配不上顧家四郎。」
紫蓮說:「那也沒有辦法,誰讓顧家遭難了呢。顧四爺只是一介布衣的時候,身份擺在那裡,就算他再優秀,也不可能會娶世家千金官家女子。這位四奶奶的娘家,聽說在富陽頗為富庶,也算是富陽那地方不錯的了。」
徐氏低頭,不再說話。
忽然間,馬卻受了驚,馬車劇烈晃蕩起來。
「馮叔,怎麼了?」紫蓮忙問。
前頭趕馬車的王府家丁說:「不好了,馬忽然受了驚嚇。紫蓮姑娘好生照顧著夫人,且坐穩了。」
鬧市中,來來往往人很多。馬受了驚開始亂跑,滿大街的百姓都四處亂竄,小商販擺在街兩邊的攤鋪,也都被踢翻了。
顧晏聞聲,立即伸手撩開前面的布帘子,見狀,二話沒說,便追了過去。
速度之快,柳芙都沒反應過來。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不知怎的,顧府的馬兒也忽然開始亂竄起來。
緊接著,也長嘶一聲,便撒開蹄子亂跑。
「顧晏!」柳芙嚇得魂不附體,忙大聲喊顧晏。
只可惜,顧晏早已追著嬴王府的馬車去了。柳芙喊了幾嗓子,見根本沒人搭理她,她心中暗暗恨著。她想著,若是這回她命大不死的話,回去了后,她再也不要理他。
臭顧晏,竟然真的不顧她死活,只追著別人去了。如此這般,他還敢說,對人家世子夫人一點舊情都沒有?
可憐顧晏,根本不知道這些。
鬧市上百姓多,受驚的馬踐踏了東西還好,若是踩到了人搭了人命,也是誰都不想看到的。
當然,就算不是為著那些百姓,徐氏有難,他既是見著了,也不可能不管。
顧晏身手極好,只三五下,便制服了發了瘋的馬。
馬車忽然穩穩停住,紫蓮立即撩帘子去看,見是顧晏,她忙說:「多謝顧四爺救我家夫人。」
「誰?」徐氏才坐穩,聽得紫蓮的話,忙問。
紫蓮回說:「夫人,是顧四爺救了您。」
徐氏有些緊張,塗著玉白色蔻丹的素手,微微顫抖。但是她忍不住,立即一把撩開了遮在眼前的那塊布。
外面光線很好,西垂的紅日就掛在他身後。而他,一襲素色長袍,此刻正坐在高頭大馬上,玉冠束髮,背著光。霞紅的光落在他身上,他坐在馬上輕輕晃蕩,早已不是印象中的那個他。
她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十三歲的時候。
那個時候雖然他已經很高,但是卻也只是個少年。
偶也老成,會說出些大人才會說的話來。但那時候的他,眉眼間,始終帶著些青澀的。
而如今,他真真正正成了一個男人了。頂天立地,有著寬闊的肩膀,有力的四肢,連那張臉,也變得更加硬朗分明起來。
眼前的這張臉漸漸的與記憶中的重合,徐氏越看越激動,手攥著布帘子,目光里難得蓄著光。
顧晏卻只在她臉上掠過一眼,便翻身下馬來,將拴住馬的繩子遞給嬴王府家丁,而後只衝徐氏點了點頭,便負手而去。
「多謝顧四爺相救。」徐氏不想就此匆匆錯過,匆忙喊了一聲后,見他停住腳步,徐氏又說,「多謝。」
她的聲音,透著期盼,彷彿盼著他可以為她多駐足一些功夫似的。
顧晏倒是坦然,聞聲只回過身子來道:「夫人不必謝,今天若是換作別人,我也一樣會救。」
徐氏知道他是在避嫌,她便不再糾纏,只說:「不管顧四爺如何說,妾身卻是始終要謝顧四爺的救命之恩的。」
徐氏想下馬車來行個謝禮,那邊,顧晏卻是沒給這個機會。
匆匆抱拳道了聲告辭,便邁著長腿大步離開了。
徐氏此刻下車也不是,不下車也不是,有些尷尬。
紫蓮扶著主子進來,又吩咐家丁:「咱們繼續走吧。」
而外頭,卻是一傳十十傳百,將這場英雄救美的戲碼添油加醋,傳得有聲有色。
顧晏回到自家馬車跟前的時候,卻看到馬車前站著個人。
顧晏只睇了一眼,便上前去抱拳說:「見過順王殿下。」
原來方才,顧家馬兒受驚,是順王救下的。
聞聲,順王笑著搖搖手:「就憑你我之間的交情,不必來這些虛偽的客套。」
順王殿下朱學必,是當今聖上的次子,與顧晏同歲。顧老夫人,是他親姑祖母,兩人也算是表親。
年歲相當,又是親戚,年少時,自然交情好。
順王目光在顧晏身上溜了一圈,而後朝後面的馬車望了眼,笑起來:「顧四奶奶受了驚嚇,本王見她方才都哭了,你要不要先進去哄哄?」
顧晏並不知道自家馬車也受了驚嚇,只以為妻子不過又是在耍賴皮討他哄呢,便沒在意。
「殿下這是去哪裡?」顧晏問。
順王已經翻身坐到了馬上去,雙手握住馬韁,這才說:「本王先前出去遊山玩水了,昨兒才回來。本來也是準備去榮國公府拜見姑祖母的,此番,正好與你們同行。」
既然順王在,顧晏便更不好回馬車裡去,只坐在馬車前面。
柳芙的確是受了不小的驚嚇,此刻面色蒼白目光獃滯。她想著,若不是剛剛有人救她,她此刻就算不死,也得丟條胳膊斷只手臂吧?
太可怕了。
*
徐氏回嬴王府的時候,方才街上顧晏救她的事情,嬴鴻已經知道了。
王府東邊的一處院落,前頭書房裡,二公子嬴鵠站在自己兄長嬴鴻跟前,一臉急色道:「大哥,你都不知道現在外面人都是怎麼說的。大嫂與顧四從前交情就不錯,若不是顧家被貶黜,如今他們倆怕是早已結為夫妻了吧,哪裡還有你什麼事……」
「住口。」嬴鴻本來沒理,但聽得這句后,便嚴肅打斷了弟弟的嘮叨。
嬴鵠忍著那口氣,說:「好好好,我不說曾經,也不刻意抹黑他們。但是,現在整個貴京的人幾乎都知道了,而且傳得津津樂道,大哥你往後臉往哪裡擱?」
嬴鴻冷眼瞥了眼弟弟,才緩緩起身說:「嘴長在別人身上,又豈是你管得了的?再說,若不是顧四救你大嫂,此番你大嫂怕是得受傷。」
「如此說,還得感謝他?」嬴鵠冷哼。
「是得感謝。」嬴鴻應著,眉眼冷俊,肅冷的眼神,滿滿是對弟弟的警告。
嬴鵠卻天生喜歡與顧晏作對,他眼珠子轉了一瞬,便笑道:「聽說顧三顧四都要參加今年的鄉試,今年監考的吳大人,可是受過咱們王府的恩惠的,若是……」
「那些骯髒卑鄙的手段,你最好別使。」嬴鴻冷聲警告,眼神都含著警告之意,「這回顧家平反回京,勢必恩寵要比往日更甚。顧三顧四若是參加秋闈考試,陛下必然會十分重視。你若是暗中動手腳,不是自己送上把柄嗎?還嫌王府里不夠亂?」
嬴鵠卻蔑視的哼了聲,滿不在乎。
「姑姑是皇后,大姐是太子妃,父親是本朝唯一的異姓王。想當年,陛下之所以能登基稱帝,靠的也是咱們嬴家。而現在朝政之事,姑姑也是參與的。若是父親……」
嬴鵠還欲說下去,卻被嬴鴻一個冷森可怕的眼神嚇退了。
嬴鵠覺得沒意思,只聳肩說:「反正該說的我都告訴你了,至於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吧。」
嬴鵠出去后,嬴鴻臉色方才一點點冷沉下去。他右手輕輕攥成拳,重重砸在書案上,腮幫子漸漸咬緊,眼裡也有嫉恨之意。
只思忖片刻,嬴鴻便大步朝後院去。
徐氏才坐下歇著,便聽人來報說,世子爺過來了。
徐氏立即站起身子來,正準備出去迎接,外面,嬴鴻已經負手大步走了進來。
「世子爺。」徐氏倒是鎮定,依著規矩先行禮。
「坐吧。」嬴鴻點了點一旁讓她坐下。
之後,他才撩袍子在另外一邊落座。
目光在她臉上溜了一瞬,他問:「傷著沒有?」
徐氏藏在袖子里的手漸漸攥緊了些。
她就知道,剛剛外面發生的事情,他果然都曉得了。
聞聲,徐氏主動道:「幸得顧家四爺相救,妾身這才有驚無險。」
嬴鴻默聲,只是望著徐氏。
徐氏半垂著頭,並不看自己夫君。
半餉,嬴鴻才說:「既然是顧家四爺救了你,這個恩是必須要謝的。今天怕是晚了些,明兒恰好我休息,帶你去趟榮國公府。」
聽得這話,徐氏慢慢抬起眸子朝對面看去。
奈何,嬴鴻已經起身,邁著方步,已經出門去了。
徐氏回身望去,嬴鴻身影已經不見了。
*
回了顧府,顧晏陪著順王朱學必一道去給老夫人請安。
柳芙下了馬車后,先行回了于歸院。
此刻已經沒了起初的那股子懼怕惶恐之意,心裡有的,只是對顧晏滿滿的成見。
顯然,她是生氣了,氣他去救了別人而不救她。
也氣他回來后,並沒有好好安撫自己,而是對自己不聞不問。
少不了,她又要多想了,覺得顧晏心裡肯定還是想著徐氏的。
顧晏與順王一道陪在老夫人膝下,柳芙等了會兒,便不想等了。吩咐金雀兒打了熱水來,她先洗了洗爬上床去睡了。
因晚上睡得早,第二日也就起得早了些。
難得的,今兒柳芙比自己夫君先起來。
顧晏警惕性高,身邊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算是熟睡中,他也感受得到。
見妻子早早便起來了,他朝窗外望了望,外面依舊黑沉一片。
「怎麼起得這麼早?」顧晏問。
因為沒有睡得飽,聲音帶著些啞意,透著疲憊。
柳芙坐在梳妝鏡前,一邊打扮自己一邊說:「很早嗎?我並不覺得。一會兒還得去給婆婆請安呢,去晚了,怕她老人家不高興。」
「那也不必這麼早。」顧晏覺得不對勁,掀開被子走了過來。
站在她身後,從鏡子里望著那張嬌艷的臉。見她明艷的一張臉上,滿滿寫著「我很不高興」幾個大字,顧晏皺眉問:「這是怎麼了?臉色這麼差,誰欺負你了。」
他覺得她此刻生氣的模樣,就像是一個沒討著糖吃的孩子,有些幼稚。
他到底寵著,抬手想在她粉面上刮一下,卻被她一把打了下來。
顧晏一愣,這才斂了些笑意:「到底怎麼了?」
昨兒分明還好好的。
顧晏想了想,立即想到了昨天他於大街上救徐氏的事情。
莫非小東西是為了這件事情生氣?
顧晏本就漆黑的眸子里,更是添了些光。
「因為我救了嬴王世子夫人?」他淡淡問一聲,繼而於她身旁坐下來。
柳芙的確有些氣,但其實也沒有多氣。不過,她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好好跟他鬧一鬧,讓他知道,他顧晏到底做了一件多麼對不起自己妻子的事情。
「想知道啊?」柳芙眯眼沖他笑,卻又逗他,討打地說,「我偏不告訴你,自己急去吧。」
說罷,她起身就扭著小腰要出去,顧晏伸手拉住了她。
「你幹什麼?」她不肯讓他碰,一把揮開他的手,離她遠了些。
顧晏皺著眉,一聲不吭,只看著她。要是之前,柳芙見他如此,肯定要嚇著了,可是這會兒,她偏不,偏不再委屈自己去低聲下氣哄著。
他憑什麼甩臉子?受了傷害的明明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