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見她態度強硬,顧晏意外的同時,心裡也有幾分高興。
她在乎他救徐氏,至少,也說明她心中算是有自己的。不管她嘴上怎麼說,此刻的行動,足以證明一切。
所以,這回,顧晏選擇退一步。
他起身,緩緩踱步朝她走去。柳芙卻連連後退,他進一步,她就退一步,她始終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不想讓他靠近自己。
見她如此,顧晏便索性停住腳步,不再朝前進。
「我救她,不是因為她是誰。」顧晏耐著性子解釋,盡量讓自己態度好些,「當時嬴王府的馬失控,鬧市街上人多,馬發起瘋來,能傷著不少人。與其說是救她,不如說是救百姓。」
顧晏態度已經夠誠懇,他也是想跟她好好解釋這件事情的。奈何,柳芙根本不買賬。
他救百姓可以理解,甚至救徐氏,她都不在乎。可是不管怎麼樣,她也是受了驚嚇險些喪命的。若不是順王殿下及時控住了馬,她現在指不定成了什麼樣呢。
他現在這是什麼借口啊?不好好哄哄她,反倒是說大道理了?
他這種態度,分明就是在暗示說她無理取鬧。那好啊,既然如此,那她就如他所願,表現得端莊大方些就是了。
「我理解。」她挑了下眉,便順著他的話說,「我沒生氣,你做得都是對的,你救百姓也好,救世子夫人也好,都沒有一點錯。所以,既然如此,那與我解釋這麼多作甚?」
顧晏面色漸漸冷沉下去,他薄唇也漸漸抿緊了些。
「適可而止。」他聲音也沉了幾分。
柳芙不想再與他做口舌之爭,只點點頭說:「夫君勿要多想,我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你也不必再說了。天兒還早,你若是沒事,再去躺著歇會兒吧。我去婆婆那裡,先走了。」
說完這些,柳芙不再理顧晏,只稍稍行了個禮,繼而轉身便走了。
這一回,顧晏也沒有追出去。
他負著手立在原地,身子巋如泰山,一動不動,目光只注視著柳芙離開的方向。
直到她真的一去不回頭,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后,顧晏才收回目光來。
此番也睡不著了,顧晏便也穿了衣裳,去了前頭書房。
柳芙今兒起得的確是早,帶著丫鬟到大夫人的靜心院的時候,大夫人還沒醒。柳芙不敢打攪,便安安靜靜候在外間,只跟靜心院的丫鬟說,若是婆婆醒了,麻煩來告訴她一聲。
方才一路上吹了些冷風來,柳芙此刻清醒了一些。
清醒后,便有些後悔了,覺得不該與顧晏鬧脾氣。
若是連顧晏都得罪了,那她往後在府里,日子真是不會太好過。
婆婆不喜歡她,大嫂也不親她。她如今之所以過得還算順遂,實則是因為有顧晏的緣故。老夫人雖然疼她,但是卻也不一定能夠顧及得到她。
再說,正如顧晏說的那樣,如今回來了,老夫人膝下圍著的人多得是。以前疼她,是因為她是孫輩中最小的一個,而如今,卻不是了。
她與二夫人跟三嫂關係也好,但是二房三房的人,卻是不好管大房的事情的。
也就是說,她往後想要過順遂安穩的日子,除了靠自己夫君外,只能好好侍奉婆婆了。除非……除非她自請下堂,離開國公府。
其實有些時候,她也不是沒有這樣想過。
這勛貴世家的規矩實在太多,她覺得留在這裡生活,壓力實在太大。可若是貿然提出離開,她猜度不到顧晏的反應。怕他會發怒,但是又覺得或許他根本不會在乎。
柳芙從來沒覺得顧晏會打從心裡喜歡她,她覺得,他之所以願意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她是他妻子罷了。
若是當初他娶的是旁人,他肯定也會這樣做。
她這個顧四奶奶,並非無可替代。
若是與他一直和和美美歡喜下去,也不錯。但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們之間,遲早也會拌嘴吵架的。
那時候,她孤苦無依的,誰還能幫她?
柳芙不敢往深處去想,越想越覺得害怕。
一入侯門深似海,這大戶人家的日子,也不好過。
反正她有鋪子有生意,也不愁吃穿。就算回去了,未必會過得不好。
柳芙在給自己尋退路,想著,萬一哪天在這裡過不下去了,她捲鋪蓋走人後,也得要過得下去才成。她之前就想著,要將生意做到京城來,現在也還是這樣想的。
只是這些日子,因為需要應付的事情實在太多,外面的那些,都被她暫且擱置了。
柳芙正出神,便有小丫鬟走了過來說:「四奶奶,夫人醒了,喚您進去呢。」
「好。」柳芙忙應著,整了整自己衣裳,這才跟著那丫鬟進內室去。
大老爺沒歇在這兒,只她婆婆一人。
「給婆婆請安。」進去后,柳芙規規矩矩請安問好。
大夫人穿著身正紅色中衣中褲,正坐在梳妝鏡前,由著兩個丫頭替她梳頭。聞聲,從鏡子里看了她一眼,而後說:「起來吧。」
「是。」
「會梳頭嗎?」大夫人問。
柳芙其實有些緊張,就怕說錯話做錯事情惹婆婆不高興。但她盡量穩住情緒,盡量做到端莊從容。
「只會一些。」
「那你過來,幫我梳頭。」大夫人眼神示意丫鬟們退開,將一把桃木梳遞給柳芙。
好在柳芙以前在家的時候,常常幫自己母親梳頭。這會兒子,不至於手忙腳亂。
見她雖然手腳不算多靈活,但至少態度還算認真,大夫人對她的印象,也不至於一塌糊塗。又想起昨兒坊間的那些傳言,想著她此刻心中必然不好受。
作為過來人,大夫人倒是願意勸著幾句開導她。
「你既然是澄之的妻子,他便會一心一意待你好。很多事情,你不必聽外頭人怎麼說。」大夫人睨了她一眼,又道,「再說,做妻子,最忌諱的就是善妒。你若心生妒意,一回兩回還好,次數多了,夫妻情感必然會受影響。還有,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都是外頭那些吃飽了撐著的人亂說的,你若當真,便是可笑了。」
「是,媳婦謹記婆婆教訓。」
不管心裡怎麼想,反正對大夫人的話,柳芙總是順從的。
「既是知道了,那一會兒便回去吧。」
柳芙之前想了挺久,也是有些將自己母親的話聽進去了。她覺得,跟婆婆的關係,還是得好好相處才是。
而且,她也私下打探過。二房三房就不提了,便是大房這邊,她公公還有她大伯,候在前面書房伺候打理的,都是通房丫頭。
她伺候在顧晏身旁,紅袖添香,一日兩日還好。日子久了,不免會有人說她不懂規矩。
而且,她這段日子,也不想再舔著臉去討好他。
所以,柳芙道:「媳婦想了很久,覺得還是跟在婆婆身邊學點規矩的好。您若是不嫌棄我愚笨的話,便讓我伺候在您左右吧。」
大夫人倒是笑起來。
「今兒倒是奇了,你竟然主動要求留下?」
柳芙低著頭:「婆婆做的一切,都是為著我好。」
「你明白就好。」大夫人點頭,「規矩是必不可少的,那日在太后寢宮雖然沒有大錯,但是日後像那樣的場合,多得是,未必會一直不出錯。你雖不是冢婦,但也是顧家正經的奶奶,出門吃席應酬,代表的是顧家的臉面。我不希望,將來哪日你會給顧家丟臉。」
「是,媳婦會牢牢記著。」
大夫人說:「一會兒等你大嫂來,一塊去老夫人那裡。」
今兒聚在老夫人福壽堂的人還挺齊全,因為顧旻回來了。
顧旻夫妻其實昨天晚上就到京城了,因為當時太晚,顧旭不想打攪老夫人,便直接帶著兩人去了顧晏給妹妹在京城購置的宅子。歇了一晚上,今兒一早,兩人才過來請安的。
「旻姐兒。」大夫人瞧見愛女,激動得眼睛都紅了。
顧旻本來已經不哭了,回頭瞧見母親,又撲倒在自己母親懷裡哭。
「娘!我好想你。」顧旻是真的傷心。
在她心裡,這個地方才是她的家。現兒回來,人還是那些人,但這裡卻不再有她的容身之處了。
再憶起小時候的那些事情來,觸景生情,顧旻就更傷感了。
一哭,就收不住。
到底大夫人還顧及著旁人在,哭了會兒,便開始安撫女兒。
「好了,不哭了。今兒是高興的日子,都要開開心心的。」
顧旻委屈極了,她也想不哭,但是自己控制不住情緒。她極力忍著,一抽一抽的哽咽,眼睛又紅又腫,像是被蜜蜂蜇過一樣。
「瞧你,臉上哭得髒兮兮的,去洗把臉。」大夫人吩咐。
立即就有人過來,請著顧旻去洗臉了。
大夫人坐下來后,葉氏跟柳芙這才也坐下來。
二夫人說:「如今可是真真兒好了,咱們的旻姐兒也回來了,往後真正是大團圓。」
三夫人也是怕大夫人難過,接著二夫人話說:「二嫂說得對。旻姐兒往後就住在京城裡,咱們什麼時候想她了,就什麼時候去看她。」少不得又要勸著大夫人幾句,「大嫂,旻姐兒下嫁林家,雖說是委屈了些。不過,當時的情況就是那樣的,已經在可選擇的範圍內做了最好的選擇。」
「再說,林家人口簡單,林家老太太也是隨和之人,姑爺也十分疼愛咱們姐兒……往後有顧家罩著,旻姐兒日子肯定過得和美順遂,不比嫁去勛貴世家差。」
「如何能比。」
一貫知道謹言慎行的大夫人,此刻也是忍不住吐出了這四個字來。
二夫人三夫人相互望望,也就沒再說話。
老夫人不想再揪著顧旻的這個話題說,便望著柳芙問:「怎麼今兒瞧著你,有些不高興啊?是不是澄之欺負你了?你告訴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若是擱在以前,若是還在富陽的時候,柳芙便是沒受委屈,也得要裝著受了委屈撲進老夫人懷裡哭了。
可如今,呆在這裡,柳芙知道若是自己當著婆婆的面哭訴夫君對她不好,那她勢必是不會討著婆婆歡心了。
所以,柳芙只是站起身子來回老夫人的話說:「祖母,夫君沒有欺負我,他對我很好。」
「你不必幫他說話,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知道。」老夫人臉色有些不好,她心中是怪孫子思慮不周的。
當然,救人是好事。若是因為救人而惹得自己媳婦傷心了,那也是他的錯。
「你來。」老夫人招手,示意柳芙到她身邊去。
柳芙望了眼自己婆婆,見她沒反應,這才朝老夫人那裡去。
老夫人雖然上了年紀,如今也有些眼花,但是心卻沒瞎。方才柳芙的那些小動作小眼神,她都是一一瞧在眼裡的。
雖說不好過分干預他們婆媳之間的事情,且她也贊成讓澄之媳婦學點大家族的規矩,但是,凡事過猶不及。
她喜歡這個丫頭,正是因為她活潑靈動。若是被規矩給管死了,豈不是連本身的靈性都沒了?
所以,老夫人說:「小芙跟續有,雖然出身不高,但是人家也有人家的好。咱們家,也就是現兒平反了,要是一直沒平反,還不如人家呢。」
「所以,也不必覺得自己家的孩子吃了虧。人家也爹生娘養的,不比咱家孩子低賤。再說,兩個孩子當初都是我瞧中的,他們身上自然有他們的優點。一百個人,有一百種性格,不必人人都一樣。我喜歡忠孝媳婦的穩重端莊,自然也喜歡澄之媳婦的活潑俏皮……」
「你總不能……將澄之媳婦教得跟忠孝媳婦一模一樣吧?那豈不是要嚇人了。」
大夫人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
所以,她起身應著說:「母親教訓得是,兒媳明白的。」
老夫人又說:「當然,你的想法是對的。規矩,還是得有,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以後走出去,就是顧家的門面。但是,凡事差不多有個度就成,外頭端莊些不失禮就行,家裡頭我還是喜歡熱熱鬧鬧的。」
三夫人笑著打岔:「母親您這樣說,就是說喜歡我這樣的,而不喜歡大嫂二嫂了?」
「你一邊去!」老夫人虎著臉,「哪裡都有你。」其實心中高興,但是臉上卻裝著嚴肅的樣子,說,「要說立規矩,這個家裡,最該學規矩的人就是你。老大媳婦,回頭你好好教教她,省得往後丟了咱們家人的臉。」
三夫人不依,指著二奶奶說:「您這樣說,可是冤枉死人了。仁義媳婦還在呢,她可比我沒規矩。」
二奶奶不是個性子軟的,她還敢跟三夫人犟嘴。
立即就說:「我們家家風就這樣,凡事拳頭解決。三嬸,您可是世家出身啊,怎麼還拿我做比較了。」
三夫人說:「好好好,你是將門出身,說得好像誰家不是將門出身一樣。往上數幾代,誰家不是跟著高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
「也就是仁義寵著你,否則的話,就你這樣敢跟長輩犟嘴的,早拉出去罰跪了。」
二奶奶知道三夫人沒壞心,所以,才不跟她計較。
說了幾句,也就笑著混過去了。
老夫人喜歡這樣熱熱鬧鬧的,熱鬧了,才顯得和睦。
「老夫人,嬴王府世子跟世子夫人來了。」正笑鬧著,外頭走進來一個丫鬟,請示說,「說是來道謝的,方才前頭見了四爺了,現兒來給您老人家請安。」
「哦?那還不快請進來。」老夫人忙打發了丫鬟去請人。
沒一會兒,嬴鴻便帶著徐氏進來了。
嬴鴻身形頎長,一身玄色正裝,更是顯得他腰高腿長。習武之人,步子靈活講究章法,走路都是沒有聲音的。他走進來后,除了顧家幾位長輩,別的小輩都站起來了。
嬴鴻要給老夫人行大禮,被老夫人制止了。
「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老夫人笑著,然後讓他們坐,立即就有丫鬟搬了圈椅來。
嬴鴻到底還是帶著妻子向顧家幾位長輩行了常禮后,才坐下來說:「昨兒澄之於集市救了內子,今兒過來,除了給老夫人並幾位夫人請安外,也是帶著內子來道謝的。」
老夫人說:「都是自家人,還需要謝嗎?你這是客氣了。」
嬴鴻卻笑著說:「我也很久沒見子冉和澄之了,也想著過來拜訪拜訪。」
畢竟是內宅,嬴鴻不便多留,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府內還有些事情需要晚輩處理,改日再來給您請安,現兒就先告辭了。」
嬴鴻起身,徐氏自然也跟著起身。
老夫人不留客,喊了人送他們走。
卻是在門口,遇到了洗完臉回來的顧旻。
顧旻本來已經穩住了情緒,此番毫無準備下突然撞見嬴鴻,她心頭那柔軟的一處,好似被鈍器狠狠敲了下。疼,卻也酸酸的,酸得叫她忍不住紅了眼圈又要哭。
在這裡偶遇顧旻,嬴鴻也有些意外。
不過,於感情方面,男人就是比女人拿得起放得下。當顧旻還在日夜思念他、還在抱著那麼一絲希望覺得自己還可以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嬴鴻早就娶了妻。
娶了一個,和他門當戶對的世家千金為妻。
而流落市井的那個曾經的小妹妹,早已經漸漸淡出他的視野了。或許夜間無人的時候,偶爾會記起兒時的一些事情來,不過,他也不會為了她,而做出有損自己、有損嬴家……甚至得罪徐家的事情來。
他心裡有一桿秤,知道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能做的。
所以此刻,嬴鴻只略微有一瞬的失神,便立即反應過來。
他就如一個兄長般,笑著沖顧旻打招呼。
「多年不見,顧大小姐也長大了。」
顧旻別過臉去,只任熱滾滾的淚打濕臉龐,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嬴鴻自然也有法子應對這種尷尬,三言兩語便打發了。
等嬴鴻離開后,顧旻才徹底釋放自己,嚎啕大哭起來。這一哭,便是誰都勸不住。
老夫人見一時半會兒勸不住,便打發了人都走。不過,她留了二夫人還有宋氏柳芙妯娌倆下來。
雖然以前姑嫂間有口角跟不愉快,但是到底一起守著艱難處過一段日子。論起感情來,自然相對要深厚些。
柳芙與宋氏,從早上一直陪著顧旻到天黑。老夫人見天晚了,便說留她們倆下來一起住,陪著顧旻說說話也好。
顧晏耐著性子留在前院看了一天的書,天擦黑了,他才回的後院來。
原以為,這個時候妻子已經回來了,卻沒想到,他回來了,屋裡卻安安靜靜冷冷清清的。
顧晏回來,自有丫頭跟前伺候,顧晏將她們都揮退了。顧晏一個人沉默著坐在榻邊,臉色微沉,眉心凸起一塊來。
顧晏並不知道昨兒自家馬也受了驚的事情,當時他人不在,且順王出現得及時,馬兒才驚著沒跑幾步,便被制服了。沒人告訴他,他不清楚,自然不可能主動去問。所以,他便覺得這會子她跟他鬧,不過就是慣常的耍心眼兒罷了。就跟從前在富陽一樣,會裝,愛鬧,抓住一點機會,就能可勁作。
都是他給寵的,給慣的,慣得現在……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若真的只是尋常百姓家的夫妻,她愛怎麼作都成。可如今,天子腳下的貴京城,一句話就能獲殺頭罪的帝都,他還能慣著嗎?
他在,自是護得住。但是,他也不可能時刻守在她身邊。
而且,她年紀不小了,又是重活過一世的人,前世的苦頭還沒吃夠嗎?怎麼就不知道長進!就任性了!
顧晏雖生氣,卻也冷靜。
他只沉默著猶豫了一瞬,便決定,這回偏不再慣著她。
外頭有丫鬟走進來,朝著顧晏行了一禮,后說:「四爺,方才老夫人院里打發人來說,說是今兒四奶奶不回來住了,讓四爺早早歇著。」
顧晏薄唇抿了下,沒說一句話,只揮手讓人下去。
想了一瞬,他則直接起身,負著手大步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