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片兒(2)
「這是給你的。」紙片兒出了聲,把背在身後的手舉到單腿人胸前。那隻泥人捏得彷彿是烏克縮小十倍后的樣子,它孤零零躺在紙片兒手裡。烏克接過泥人,在它的腦門上親了一下,又用它的腦門輕輕碰一下紙片兒的腦門。他的眼睛里流出驚懼、古怪然而又天真、溫存的笑意。紙片兒顫抖起來,不是因為颳風,這時一點沒有颳風的跡象。烏克伸出一隻手在空氣中劃了一下,然後帶著一股溫熱和柔力輕輕按在紙片兒的心口上,如同關閉了紙片兒身體里的風源,她不再打抖,安寧下來。她的臉頰浮現出長久等待后的興奮而衰弱的紅暈。那神情,誰看了都會認為長久等待是對人的一種殘忍的扼殺。那一天,紙片兒與烏克大約在土泥牆下邊的瓦礫上站立了二十分鐘,然後他就一蹦一蹦沿著來路消失了。這是一年前一天日落時分的事了。那一天,有薄薄的一層淡黃色的陽光,又有一種陰雨天氣所特有的黯淡,是個普普通通沒有任何特點的一天。亂流鎮的夏季多是這種不陰不晴的中不溜兒的天氣,然而,正是這一天,亂流鎮上的這兩個人開始了新的生命。紙片兒第一次到單腿人烏克的鎮西古廟裡去,是在一個午日。她是一清早離開家的。最初,她先是在空曠的、白色的、麻木的陽光底下孤孤單單地走,她那薄薄的身軀被陽光和影子攪得一陣陣噁心,心裡邊一大堆亂糟糟的情緒在騷動。於是,她便鑽進一片野林,這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樹葉遮天蔽日,幽深寧靜,裡邊潮濕陰冷,而且越走樹葉越茂密,即使是三伏盛夏,太陽光也很難從密集的樹葉縫隙透射進來。亂流鎮很少有人在這裡砍柴、采梅果,膽大的也只是在野林的邊緣地帶望一望。紙片兒踏著覆蓋在地面上的深厚的腐爛葉子,一步步向裡邊走。幽靜的綠色包圍了她的孤單,各種各樣的古藤像條條巨蟒,把樹枝、竹子和枯死的腐木糾纏在一起。她忽然感到野林裡邊有一種秘密在召喚,因為她感到自己一陣陣衝動和眩暈,發白的嘴唇由於激動而不住地打起顫來。她找到一塊大石頭,倚在石縫處,細細地觀望。這裡的樹都帶一種荒涼古怪的意味,在第四紀大冰川中,許多古老的樹種都滅絕了,但亂流鎮以其獨特的地理環境,存活下來不少舉世稀有的第三紀殘遺樹種,那些水青樹、連香樹、領春木、珙桐、鵝掌楸等等都帶著古老洪荒時代的奧秘、幽深、荒僻和許許多多先人的傳說完好地佇立著。紙片兒心蕩神移,胸口像小鑼一樣噹噹響。她的目光被一棵樹冠覆蓋面達一畝多的刺楸抓住,於是她用眼睛在濃陰里搜尋起來。這時,她發現了在刺楸龐大的身影里平地立著像一棵小樹似的單腿人烏克。他的裸露的光滑的脊背同樹皮一般顏色。紙片兒被這突如其來然而似乎又是已經預感到了的相逢,驚喜得一動也動不了,她那身白色的亞麻布長裙和蒼白的小臉彷彿是凝固在濃陰芬芳的綠色中的一隻白蠟燭。單腿人烏克一下一下蹦過去,在紙片兒胸前站定。然後,兩個人在大石頭上相倚而坐。紙片兒薄薄的肩頭一聳一聳顫動,淚水湧上眼眶,發出低低的抽噎。烏克攬過她柔嫩、雪白的童體,紙片兒順從地躺倒在他的臂彎里。她的憂傷很快就融化了。那天上午,在幽靜荒涼的林子里,兩個人一直沉溺在超感覺的快樂中,沉溺在沒有經驗的慌亂與興奮中。紙片兒的身體不時地抖上一陣,像在刺骨的冷風裡的一隻四處無依的鳥雀那樣,連微弱的吟泣聲也被攪得支離破碎。整整一上午,兩個人在陰鬱的綠霧般的神思恍惚心醉神迷中,在追溯往昔和幻想未來的激動中度過。當他們從無比輕柔恬靜的擁抱里抬起頭來,已是金黃色的中午。從茂密的高高的樹頂望上去,陽光仿若打碎的黃玻璃,閃閃爍爍,憂鬱的林子籠罩在一種刺激性的溫情和崇高里。紙片兒躲到烏克的右臂彎里,站起身,兩人成為有機的一體,一同往鎮西古廟走去。這座古廟背倚污水河,迎面是一片空曠,天藍、地紅,特別是下雨時節,鉛灰色的雨柱用輕柔的沙沙聲編織成層層疊疊的帷幕,地上的紅泥巴被**的腳丫呱唧呱唧踏出一朵朵玫瑰花瓣。古廟的東邊和西邊是連綿不絕的烏龜山,一隻只烏龜狀的石頭山上披滿綠茸茸的苔蘚,它靜靜安卧著,像一條長長的屏障隔斷了外邊的村鎮,也隔斷了時間的伸延。亂流鎮祖祖輩輩就在這裡孤獨地誕生著一個個古老又年輕的冥想和夢幻。回到古廟裡烏克的那間小茅屋時,已是正午時分。一路上,他們湮沒在青蛙鼓噪的聲浪里。紙片兒被刺目的白陽光照射得眼前發黑,她把手遮在眼睛上以抵擋令人暈眩的光線輻射。她出了許多冷汗,亞麻布的長裙濕濕地貼在身體上,那柔弱的小胸脯劇烈地起伏。剛一邁進烏克的茅屋,紙片兒就跌到牆角的那張單人床上去,她把腿抱到胸前,全身蜷縮成一個小球,躲在靠牆那邊的四分之一大的床角。她又莫名地打了一陣抖,然後就安靜地睡著了。單腿人烏克輕輕地蹦過去,把她龜縮的腿伸平,又把自己的一件大夾克衫包裹在她身體上,然後就躲到一邊遠遠地靜靜地觀看,她的憂鬱而古怪的眼睛充滿柔和溫暖的晴空的顏色,他把人類所能擁有的憐愛和柔情全部投射到床上那個神經質的柔弱無力又孤獨無聲的小東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