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2)
這會兒,機場大廳里的人流正在緩慢地進入艙口,空氣漸漸顯得空洞鬆散起來。殞楠側過身,眯起眼睛望著我。她的臉孔總能夠把冷峻與溫柔、滄桑與天真這兩種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特質微妙地融為一體。她像一個熟識的陌生人那樣轉過頭來看我,出門前剛剛洗過的栗黑色的短髮蓬鬆地在她的臉頰旁邊跳躍,像一蓬生命力旺盛的亂草,從她那慣於胡思亂想的頭腦中飛揚出來。微微蹙著眉,白皙的臉孔上閃爍著她那一種獨特的冷漠的激動。不塗口紅的嘴唇,透出有點貧血的蒼白。頎長而懶散的腿,綳在淡棕色的牛仔褲里,伸向與她的目光相反的一邊。她舉起潔凈的長手指,撫一撫自己從不化妝的顯得空空蕩蕩的臉孔,彷彿在拂去塵埃。想像中的塵埃。她的一個經常的習慣性的動作。她的朋友很像我曾在維多利亞沙漠的一個部落里見到過的一位女首領,這位女首領的儀容俊美,俠義、熱烈而冷酷,她的血管里既涌動著對自己同胞姐妹的憐愛,又燃燒著某種刻骨的仇恨,這仇恨既有民族(種族)的仇恨,又有性別的仇恨。殞楠的臉孔比起那位女首領多了一份高貴、心平氣和與現代文明城市的生活痕迹。她側身眯起長長的眼帘凝望我的表情我十分熟悉,但是我始終把握不準這表情深處的內在涵義,因為它曾在多種不同的語言和情感氛圍里出現。有一次,某一位官員隆重提倡全國婦女們都要穿旗袍。這腰身美妙的國粹寶物的確曾殺傷力極強地摧毀過國內外全體男性的眼睛,令之心旌搖蕩。但是這種倡議卻使得滿街呼呼啦啦的旗袍們變成了一種工具。那一天,我和殞楠正站立在遠離N城的南國的江邊眺望污濁的渾水,腳下的泥濘綿延到我們的心裡,灰天灰地灰水把我們籠罩得格外惆悵。那一天,殞楠就是這樣眯起眼睛看我,看了很久,然後目光轉向江面。正是黃昏時分,夕陽把粼粼的水面塗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紅。殞楠的思緒彷彿心不在焉地停泊在平淡無奇的江面,又像是匿隱在什麼重重心事之中。她淡淡地自語般地說,「性別意識的淡化應該說是人類文明的一種進步。我們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一個女人。有的男人總是把我們的性別擋在我們本人的前面,做出一種對女性貌似恭敬不違的樣子,實際上這後面潛藏著把我們女人束之高閣、一邊去涼快、不與之一般見識的險惡用心,一種掩埋得格外精心的性別敵視。這種來自先天或後天的敵意有時候被隱匿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性溝,是未來人類最大的爭戰。」我說,「你不覺得這用心的後面有一些是出於對女人的恐懼嗎?」「當然有這種心理,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敢和優秀的女人做朋友。一般的男人只敢找女人做老婆或者情人。」殞楠說。「唉,男人嘛。」「包括男人在議論女性作家或者藝術家作品的時候,」殞楠說,「也經常是這樣,他們看到的只不過是她們最女人氣的那一方面,是一種性別立場,他並不在乎它的藝術特質。有一個男人在評論法國女作家弗朗索瓦·薩岡時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如今她已人老珠黃,再也趕不上當今的文學新潮和後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在美國的經歷就像那些中古時期美人的生平:十四歲花開,十五歲被采,三十歲色衰,四十歲滿臉皺紋。後來有一位女人,以牙還牙,她虛構了一個叫做弗朗索瓦·薩岡的男性作家,對他進行了回敬。他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表面上看,他在美國的經歷就像那些中古時期游吟詩人的生平:十四歲**,十五歲初試**情,三十歲陽痿,四十歲患上了前列腺炎……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場壑溝。」她的話像看不見的小刀子,鋒刃銳利地浮遊在那一天凜冽的江邊。我的朋友殞楠是一位出色而尖銳的藝術批評家。這一天,我們倚著江邊濕漉漉的石岩,各自點上一枝香煙。後來,幾片鉛灰色的雷雨雲浮遊到我們的頭頂,一滴涼涼的雨珠垂落在殞楠陡削白皙的臉頰上。我舉起左手,用尖細的食指骨節勾掉那顆雨珠。一般說來,女人之間是需要保持身體距離的,正如同男人們在一起一樣,需要維護自己私人感覺的一點點領地。但是,這種距離隨著相互之間的親密程度而縮短。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我以為在男人和女人無限多的不同之中,這一點上的差別尤為突出。女人們是比較容易相互接近並親密起來的性別類群。我對殞楠說,在我活過的三十年裡,我聽到過的最美妙的稱呼只有兩個:一個是舊時我的一位當畫家的情人他曾公開叫我「黛哥兒」(我的名字叫黛二);另一個是我的某一位前夫在一次給我的來信中稱我是「我的小娘子」卻被我誤讀成「我的小婊子」。我立刻掛電話告訴他我是多麼的喜愛「我的小婊子」這一叫法,這真是我的不很長久的女性生命史上最輝煌、最動人不已的、給予我最高生命價值定位的叫法,一座複雜龐大的思想體系和迷宮般誘人的**的里程碑。他立刻糾正說他實際上在稱呼他的前妻「我的小娘子」而不是「我的小婊子」,雖然我感到失望,但我仍然感謝他給了我「我的小婊子」這一美妙的至高無上的稱呼的想像。殞楠愜意地笑,親昵地把她自己指間的那一枝香煙舉到我的唇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如同品味我們彌足珍貴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