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逝,圓圈不圓(6)
林子梵和維伊卻沒有當眾擁吻的意思,兩人都原地站著沒動,空空落落地垂著兩條隨時準備著伸出去的手臂,只是向對方望了一眼,就又都調開目光,彼此忽然矜持起來。其他幾個人都相互留了各自的通訊地址,惟有林子梵和維伊連電話都沒互相問一聲。然後,大夥就紛紛揚起手臂招呼計程車。林子梵是在計程車停在維伊身邊的一瞬間,忽然唰地一個箭步躥到她跟前來的。「我送你回家。」他說。維伊不置可否,隨他上了車。他們並排坐在計程車後座上。維伊向司機說了去處。司機問,「怎麼走?」「隨便。」她回答得很乾脆。她不識路。林子梵急忙從皮包里掏地圖,然後展開來,雙手舉著藉助外邊的路燈查看路線。不知是酒後坐立不穩的緣故,還是車子本身的搖晃,他們挨著的那一側肩臂和大腿不時地磕磕碰碰。林子梵全身的神經都被這種不經意的觸碰激活了,這種感覺的確久違了,他用整個身體的內部沉浸在這種無意中的有意中,但他外部神情卻彷彿專註在查找地圖的路線上。維伊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幹嘛這麼嚴重?又不是什麼軍事行動戰略部署。真是一點沒錯,一個地地道道紙上談兵的!」這是她第三次說他紙上談兵了。本來嘛,一個久居P城的大男人,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裡還需要地圖,這本身就夠說明什麼的。「我方位感差。」林子梵不好意思地從地圖上抬了下頭,瞥了維伊一眼,笑笑。林子梵喜歡地圖。平時,他就像女人隨身必帶著錢包、口紅、餐巾紙似的,他總是身不離地圖。林子梵對於地圖的執著癖好,絕不僅僅是由於方位感差的緣故。他始終認為,地圖的美妙之處絕不單純是用來識路的,他的內心總是能夠沿著地圖那曲折綿長的紋路升起一股遙遠的思鄉的感情,一種扯不斷的然而卻是不真實的想念。彷彿他的家鄉在別處,或者存在一位令他苦苦思慕的什麼人,她不在他此刻腳下身處其中的土地上,而是在某一處遠方,他一定要把她從地圖裡「挖」出來。「我分析過。」維伊說話時,車身猛地一顛,她的身體整個傾斜到林子梵的肩臂上。「什麼?」他從地圖上抬起頭,「分析過什麼?」「分析過人。」維伊把身子坐直,攏了攏被窗外的夜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髮。「怎麼了,人?」「熱衷地圖的人,是屬於精神漫遊型的幻象或妄想主義者;像我這種更看重電話簿的人,是屬於物質主義或現實主義,無論在哪兒,話筒一拿起來立刻就能解決實際問題。」林子梵心裡又是一動。他從來不願意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靠幻想為生的純粹的精神主義者,當然他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純粹的物質主義者。可是,在他的骨頭裡邊,那一種浪漫幻想的東西的確一直沒能隨著物質的年齡閱歷的增長而泯滅。「你還分析過什麼?」林子梵這時不僅僅是**,他的思維也被維伊調動起來。「還有,」她的目光轉了一下,就丟落到他膝蓋上地圖底下的皮包上邊。「比如,這隻皮包。」她說,「我分析過,有些男人是不喜歡隨身帶包的,他們寧可缺點什麼不方便,也不願意背個包,負起多餘的包袱。在情感上也一樣,這種人不願意負起感情的不必要的包袱,不會拖泥帶水剪不斷理還亂,甚至他們根本不會真正涉足需要負起責任的感情關係。」「你的意思是說,像我這樣習慣隨身帶包的男人,是負責任的男人?」「那還要看你包里的內容了。」維伊把手伸過來在林子梵的皮包上捏了捏,「那種裡邊空空蕩蕩並不需要裝東西,而只是因為大家都帶個包所以他也帶個包的人,肯定是人云亦云者;如果裡邊凌亂不堪,半包幹掉的香煙、兩張去年的電影票、一隻用不著的沒水的簽字筆,亂七八糟全都胡亂堆著,這種人隨意、好玩而不拘小節,小事上糊塗大事上也不見得明白;如果包里一年到頭除了文件工具還是文件工具,整整齊齊排列得有如身著白衣制服的聽話的儀仗士兵,這人肯定是工作狂,乏味、刻板、沒什麼情趣,但可能事業成功;那種與朋友一起玩經常說他忘記帶錢包的人,精明、吝嗇、惟利是圖……」維伊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睛不停地瞟著窗外。林子梵一直側著頭注視著維伊說話,他發現她的眼睛躲在被車窗外邊的夜風吹亂的秀髮底下,水一樣晶亮、閃亮,街燈的光暈在她臉孔秀美的輪廓上跳躍閃爍。他忽然有一種發現,女人凌亂散漫的頭髮實際上比那種光滑整潔的頭髮更富於性感,這美妙的凌亂彷彿是從床上剛剛做完什麼事之後的疲憊倦怠。汽車後座上維伊的這一性感動人的畫面,凝固在林子梵腦中記憶的膠片上,使他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彷彿一直在車中顛盪。大概是車身的顛動賦予了說著話的維伊以某種啟發性。忽然,維伊話鋒一轉,與上邊無關地說,「你知道嗎,我喜歡動著,走著或者坐在車上,公共汽車、小轎車、火車、飛機、自行車、輪船都行,只要身體動著,我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著,感到**的真實,這是最貼近我的物質,我清楚它的內部、外部的一切細節和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