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正旦的大朝會,是一年當中的盛事。皇子,親王以及在京百官,各國使臣在金水橋分班列位,於奉天門外五拜三叩后,進入門內。
錦衣衛負責大駕的鹵簿儀仗,教坊司負責禮樂,禮儀司則陳列諸國文書、賀表、貢物,以彰大國氣象。這些人已有上千之眾,除此之外,奉召來的耆老、人才、學官、儒者還有將官子弟,隨班朝參,以觀禮儀。其時,奉天殿前列者如席,旌旗華蓋如雲,場面十分壯觀。
等到了時辰,端和帝升座,殿外奏丹陛大樂,所有人跪拜致賀,聲勢浩蕩。
端和帝環視人群,一眼就看到了朱正熙和朱翊深。二人皆著冕服,頭頂九旒冕,一為玄衣,一為青衣,形制大體相同。衣織五章,兩肩綉龍,山在背,火,華蟲,宗彝在兩袖,此外還有蔽膝,大帶,玉佩,大綬,手執玉圭。一個芝蘭玉樹,一個丰神俊朗,皆極為出眾。
朱翊深察覺到皇帝的目光,但因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直視。天子冕服,形制與親王、皇子類似,但規格更高。十二旒冕,八章玄衣,日、月、龍在雙肩,星、山在背,以一己之身托起日月山河,承天命,御萬民。那種至高無上,將世間一切都踩在腳底下的感覺,讓所有人心馳神往,曾經的朱翊深也不例外。
「眾卿平身。」端和帝下令。太監傳聲於殿外,層層下達,百官山呼萬歲後起身。
朱翊深的前面站著他的幾位皇兄,各地的藩王,精神大多萎靡不振。
在本朝創建時,因北方未定,所以藩王分駐於幾大軍事要塞,手握重兵,有相當大的權力。這種藩王擁兵自重的情況直到先帝在位時期,依舊十分普遍。先帝病重時,當時封地在山東的魯王,也就是現在的端和帝,率先帶兵進京,與平國公裡應外合,封鎖四道城門,實際控制了當時的京城。
所以端和帝登基以後,為防舊事重演,極大地削弱了藩王的勢力,還派出身邊的太監日夜監視。藩王在封地,如同人質一般,再無半點自由。
朱翊深感覺到整個儀式的過程中,端和帝看了他好幾次。他們兄弟現在的關係就如同冬日結了冰的湖面,表面看起來光潔平滑,實際上冰凍三尺,底下暗流洶湧。朱翊深做過皇帝,知道皇兄對他的忌憚是每個帝王的通病。但他不再是那個被動挨打的晉王了。
大朝會結束,端和帝回乾清宮脫下繁複的冕服,換了身常服,正待審閱內閣進呈的奏章,小太監躬身進來稟報:「皇上,皇長子求見。」
端和帝還在為上次的事情生氣,但又狠不下心來不見,就道了聲:「叫他進來。」
朱正熙還未換冕服,行走間九旒上的五色玉珠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跪地行禮,然後說道:「兒臣有事懇請父皇恩准。」
端和帝不看他,提御筆沾朱墨:「講。」
「為兒臣授課的翰林侍講,說的東西太生澀難懂,兒臣聽不進去。請父皇為兒臣換一個老師。」朱正熙說道。
端和帝看他誠心向學,面色緩和了幾分:「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選?」
「滿朝文武百官之中,若論鴻學,無人能出蘇濂其右。但他身為內閣首輔,政務繁忙,恐怕也無法好好教導兒臣。兒臣打聽過,九叔乃是蘇濂的關門弟子,又無實職在身,請他教兒臣再好不過。」
端和帝聽他說完,眉頭緊鎖,一時沒有說話。
朱正熙偷偷打量了一眼父皇的神色,委屈地說道:「父皇和母妃總嫌兒臣不上進,非兒臣不上進,而是那些腐儒說的東西不能入耳,兒臣苦學卻不得章法。兒臣那日去九叔的府上,不過與他聊了幾句,就覺得頗為投緣。聽聞九叔自小聰穎好學,無論學問還是人品都是兒臣學習的榜樣。父皇若允了兒臣,兒臣以後定當發奮圖強,不辜負您和母妃的期望。」
朱正熙說得滿臉認真,眸光閃耀,殷殷期盼地望著父親。
端和帝握著御筆的手僵住,看向兒子,拒絕的話竟然無法說出口。這個兒子是他的長子,他二十來歲才得了這麼個寶貝疙瘩,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他籌謀。兒子尚且不懂,一個文武雙全,跟他年歲相仿的皇叔到底意味著多麼大的威脅。
朱翊深會用心教他治國之道,為君之道?說出來,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父皇,您就答應兒臣吧。」朱正熙懇求道。
「你先回去,這件事容朕想想,再做決斷。」端和帝說道。
朱正熙看父皇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心中覺得還有幾分希望,不吵不鬧地退下去了。他跟九叔投緣是真,而且如果九叔當了他的老師,以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去九叔府上串門,還能見到那個胖丫頭了。
***
朱翊深回到府中,看到沈若澄抱著書跟筆墨,乖乖地站在留園外面等他,腳底下還踢著小石子。這小東西才到他腰上一點兒,比同齡的孩子矮了許多。他剛剛在宮門前看到幾位皇兄的小郡主,跟她年紀相仿,有的個頭都快竄到他胸前了。
他其實不必過分擔心她現在的體型,她將來自己會長回來的。等那時,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為她瘋狂了。
朱翊深皺了皺眉頭,他想這些做什麼?近來他對這個丫頭的關注好像過高了點。
若澄遠遠就看到朱翊深回來了,穿著冕服,走路彷彿帶風。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睛,但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好幾眼。之前兩次他穿的燕居服都很普通,襯托不出他身上巍峨的氣勢。這個人明明就比她大八歲,還不能稱之為成年男子。可很多時候,總覺得他沉穩老練得像是歷盡了滄桑。
若澄猜測,大概先帝和娘娘的離世真的對他打擊很大。而且她莫名地覺得,龍紋還有這類皇家的禮服,實在很配他。
朱翊深停在她面前問道:「等了多久?怎麼不進去?」
「王爺不在,不敢隨便進去。我剛來,沒等多久。」若澄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道。來之前她已經再三暗示過自己,現在朱翊深是她的老師,過去的一切都暫且擱下不提。雖然心裡還是懼怕他,但面上已經不會流露出來了。
再說,他給了三百兩的壓歲錢呢。看在錢的份上,她也得表現得好點。
朱翊深也沒說什麼,帶她進了留園,讓她自己去西次間里先看會兒書,他要把冕服換下來。
若澄走進西次間,裡面多了一張書案和椅子,擺在靠南的位置。原先放在那裡的矮櫃都已經移走了,窗外是一大片竹林,陽光明媚。她走到桌案前,拉開椅子坐了坐,好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高度正合適。上次她來留園的時候,明明還沒有這些……
而且桌案上擺放著嶄新的文房四寶,湖筆、徽墨、端硯、宣紙為文房四寶之上品,她從前只聽過,還沒見過實物,忍不住想摸,又不敢。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懷裡抱著的毛筆和硯台,雲泥之別,有種想要藏起來的衝動。
朱翊深換了件玄色的直身,走進西次間,看到沈若澄正坐在書案後面瞪著筆山上的幾隻筆。
他卷了卷腕上的袖子,走過去。若澄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行禮,神情局促。
「坐著吧。這桌椅就是給你備的,筆墨紙硯我讓他們找了最小的尺寸,你看看用著是否合適。」
若澄聽說這些都是給她的,就算心裡有準備,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她默默地算了筆賬,這桌上的東西加起來,少說也要幾百兩,王爺果然財大氣粗。
「你想學什麼?」朱翊深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問道。前世她拿在沈家那邊上課遇到的問題來問他,他也沒注意過她究竟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
「我,我想學那些名家的字畫。」若澄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原本來之前,她打算說些經史子集之類的,哪怕說學書法和畫畫也好。字畫這個類別,純粹是一種興趣愛好,很多男子都不一定有興趣。因為科舉考試不會考這些。可剛才朱翊深問的時候,她還是沒忍住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
果然,朱翊深聽完沉默了。若澄低頭抓著自己的手指,如果遭到他的斥責或者他拒絕了,再改成別的算了。
「你是自己想在書畫方面有所建樹,還是想以後能品評出一幅字畫的真假好壞?」出人意料,朱翊深既沒有訓斥也沒有拒絕,而是認真地問道。
若澄看向朱翊深,她覺得自己的想法被尊重,頓時鼓起勇氣說道:「我對字畫感興趣,也想把我爹這一脈傳承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種地步,但我想試試看。」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眼裡彷彿有光芒在躍動,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朱翊深不自在地移開目光,看著窗外想了片刻,說道:「我自幼學經史子集,治國策略較多,對字畫並非十分擅長。但我跟老師學過一些,可以把所知道的都教給你。你若決定走這條路,勢必會有些辛苦,因為無論是想成為一名書畫大家,或是一個能鑒賞字畫的人,都要下番苦工。」
「我會努力的。」若澄立刻說道。他沒有嘲笑,也沒有打擊,只是告訴她,選擇這條路,將要面對什麼。她沒想到自己可能有些荒誕的想法,或者說是夢想,竟然跟被面前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所尊重,心中頓時覺得暖暖的。
朱翊深點了下頭,出去吩咐了一聲。過了會兒,李懷恩就跟幾個人抱著一堆的捲軸回來。朱翊深說:「這是隋唐時名家的字畫,先從這些開始學。」
若澄看到地上那幾百個捲軸,瞬間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