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信任和肯定啊……
喬南把車停在城中村外,依舊是距離沐家有段距離的地方,然後熄火開天窗,望著頭頂的星空發獃。
他掏出煙盒,拿出一根煙,在嘴上叼了一會兒又取下把玩,沒多久那根纖細的小玩意兒就在手指間斷成兩截。
真奇怪,現在沒人出面打擾打擾,他卻反而不想抽了。
加速分泌的腎上腺素逐漸回落,搞不清楚是因為飆車還是因為沐想想多嘴說那句話,喬南感受到了久違的疲倦。
已經記不得自己第一次摸車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不過那時候喬家應該已經空寂如墳墓。喬南其實並不迷戀飆車,跟著去玩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許只是出於無聊,因此在發現賽道和觀眾的歡呼其實比並沒有讓生活充實多少之後,他立刻厭倦了這項運動。
那段時間他經常深夜從各種賽道回來,頂著星光將車停在樓下發獃,現在回憶起當初真的很幼稚,高樓上黑洞洞的窗口有什麼可看?
架子上的手機響了一聲,喬南躺在那隨手一摸,把手機舉到眼前——
【媽:想,快十一點了,回來了嗎?】
喬南盯著備註上那個「媽」字看了一會兒,打個挺坐直身體,將指間斷成兩截的煙隨便朝操作台上一塞,關窗下車鎖門。
打老遠就能看到沐家一樓窗外雨蓬下的大燈泡,暖暖的昏黃色與居民區老舊的路燈一併照亮黑夜。連續那麼多天,不管多晚回來,喬南都看它亮在那裡,直到他進門才會熄滅,像一道指引歸家的箭頭。
沐家人的性格也都跟這盞燈同樣的安靜。
不過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敲門之前,喬南聽到門裡傳來一記清脆的碎裂聲。
開門的是沐媽,看到女兒按時回家她眼睛亮了下,屋裡的燈光跟有些吵鬧的動靜一併湧出來,喬南目光越過她朝里掃了一眼。
沐媽小聲說:「是你弟回來了,正跟你爸吵呢,你別理他們。」
從交換身體起就沒見過面,喬南這會兒聽到沐媽的話后居然愣了愣,而後才想起來沐想想確實有個弟弟。叫什麼來著好像是沐松?
沐松比沐想想小好幾歲,現在正念初中,雖然同在A市,平常卻一般在學校住,只有周六周末才會回來。
今天周六。
喬南剛搞明白,就聽到聲房門被踢開的動靜,伴隨著「不用你管!」的嚷嚷,沐想想對門的屋子裡走出來一個大概一米七左右的少年。他氣勢洶洶,出來后直接朝大門走,一邊走一邊抖開一件毛衣朝身上套。
喬南看清他的模樣,有點意外,雖然之前沐想想曾經給過沐松正處於叛逆期脾氣不好的信息,但他也沒料到對方的畫風居然會和沐家的其他人區別如此之大。
沐松瘦而精幹,跟他姐一樣白,穿著條款式寬鬆的牛仔褲,褲子上的破洞大概能露出腿上超過三分之一面積的皮膚。喬南的目光在他抬起胳膊穿T恤時露出的鎖骨下頭的幾個疑似吻痕的紅斑上停留了一下,沒記錯的話沐松應該才……十四?
漂染過的短灰發從毛衣領口裡鑽出,隨即是視線鋒利的一雙眼,這小子跟沐想想長得有點像,都是細緻漂亮的五官。
氣質卻截然不同。
喬南站在大門這個位置,兩人直接就對上了,沐松愣了一下才認出這是自己親姐,他躲開沐媽攔來的胳膊,皺著眉頭朝喬南道:「讓開。」
還挺橫啊,喬南多少年沒聽人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過話了,立刻高高挑起單邊眉頭。
沐爸一瘸一拐地從房間里追出來,氣得臉色鐵青:「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哪裡!」
「去我同學家住。」沐松聲音發冷,見喬南沒讓開,還以為姐姐也要阻攔自己,又重複了一遍,「讓開!」
喬南雙手環胸,索性朝門框處一靠,不為所動。
沐松愣了愣,像是沒想到會得到這種回應,有些不耐煩地抬起視線,接著就對上了兩道銳利程度絲毫不弱於他的目光。
灰發小孩怔住,然後渾身充盈的氣勢一下就泄了。他抿了抿唇,不知道為什麼一時居然不敢跟平日和爸媽一樣溫吞的姐姐大小聲。於是只好推開門,繞過喬南,灰溜溜地從邊緣擠出去。
有點可憐的樣子。
沐媽跺了下腳,「哎呀」一聲:「怎麼又鬧成這樣了。」
沐爸沒說話,他扒了扒頭髮,轉進屋又出來,手上多了件外套,看了看沐媽:「你送一下吧。」
沐媽無奈地接過外套朝門外跑,屋裡安靜了下來,沐爸佝僂著腰,臉色越發灰敗,雙眼黯淡得幾乎沒有一點光彩。
喬南站直身體,看他這副大受打擊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問:「……怎麼回事?」
「碰到你大伯大媽了,他們……說話有點不好聽,你弟要打人,被我攔了一下。」沐爸嘆口氣,抬起頭朝著面色複雜的女兒扯開個笑臉,「沒事兒,他過幾天就好了。今天玩得怎麼樣啊?同學生日聚會,吃到好吃的了吧?」
喬南盯著面前那個眼神里翻騰著濃濃頹喪的男人,片刻後轉開視線:「我餓了。」
沐爸一遍一遍回想著兒子暴怒地撲向大哥一家卻被他攔下的畫面,那孩子該有多失望啊,他明明是在為了自己出頭。
可他卻不得不去考慮一時痛快之後的結果,他不是個稱職的好丈夫和好父親,別說衣食無憂,就連一個尊嚴平等的環境都沒有辦法提供給家人。
他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厭惡里,聽到女兒的回答后居然沒能反應過來:「晚上沒吃飽嗎?」
喬南面不改色地抱怨:「嗯,派對上的東西都很難吃,我嘗了幾口全吐了。」
「這怎麼行!」沐爸的神情一下變了,扶著牆費勁地站直身體,「你這孩子,再怎麼樣也不能就讓自己餓著啊,這都幾點了,要不要爸給你弄點夜宵?」
因為女兒的允許他這兩天漸漸可以下廚房了,否則也不敢提到這個。
喬南於是理直氣壯地點單:「嗯,我要麵條,加兩個荷包蛋。」
沐爸立刻挽起袖子一瘸一拐地轉向廚房,背影充滿幹勁。
給兒子塞了錢送了外套的沐媽披著星光神情頹喪地回來,一推門,意外發現家裡並不像她想象中那麼灰暗。
這不是家裡第一次爆發戰爭——沐松年紀小,並不懂隱忍,常常會因為跟今天類似的矛盾暴躁,最後也通常會以奪門而出為結局。
沐媽能感受到丈夫的愧疚,每次兒子離開后他都會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覺地發獃,有時候還會偷哭,哭完之後,連眼神都變得格外空洞。
這種情況有時甚至能持續幾天之久。
但今天,一切卻似乎有所不同。
廚房裡時不時傳出碰撞聲,她小心地掩好門,輕手輕腳地摸過去,問坐在餐桌上的女兒:「怎麼回事?」
喬南正在為沐爸的小題大做而無語:「我只是想吃個荷包蛋面,隨便煮一煮就可以了!」
沐爸正踮著腳賣力地按揉盆子里淡黃色的麵糰。這面麵糰看似普通,可喬南剛才親眼看他從冰箱里取了一塊裡脊和一個雞腿剁成茸混了進去,沐爸的手腳很快,刀揮得簡直能見殘影,看起來似乎很輕鬆的樣子,可——
這種「麵條」會不會太過頭了!他哪怕在喬家時也沒吃過那麼麻煩步驟的面啊!
「那怎麼行!你還在長身體呢,那種麵條清湯寡水的,除了長胖,一點營養都沒有!」
沐爸卻對女兒的話很不贊同,他嗓門比平常亮些,渾身鬥志勃勃,一副勢要讓女兒吃飽吃好吃開心的架勢。
灶上的鍋子開了,鍋蓋被水蒸氣頂地噗噗響,香氣從裡頭冒出來,喬南愣了愣,原本只是為了安慰沐爸在做戲,現在忽然就真的餓了。
沐媽露出一個笑容:「哦~我說呢,你今早上專門跑去菜市場買什麼雞架豬骨,原來是拿來熬湯啊?」
沐爸憨憨地笑了兩聲,家裡經濟不寬裕,他也沒錢買什麼好東西,只能去菜市場買點便宜的材料。剔了肉的雞架子一個才四塊錢,豬骨和牛骨不暢銷的邊角價格也尚算實惠,這一鍋湯總價不超過十二塊,卻能給女兒煮上好幾碗麵條了。
麵糰擀開,用菜刀細細切成大小均勻的絲兒,沐爸另燒開一鍋水,將面絲均勻地抖進去。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神情很認真,動作也很迅疾,由於無需走動,根本都看不出來是個殘疾人。
沐媽靠在桌上,看著這樣的丈夫,神情一點點變得柔軟。
喬南肩膀忽然被拍了拍,抬起頭,便見對上女人寫滿幸福的雙眼:「你爸帥吧?」
他沒回答,忽然覺得現在氣氛有些奇怪,非要形容的話,就像蓋上了被太陽曬得溫暖乾燥的被子。
鬆弛得叫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沐媽依舊笑著,神情中滿是懷戀,似乎透過丈夫現在的模樣看到了很久之前:「你爸他呀,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當初我剛跟他認識,兩個人都還沒牽手呢,他就請我到家裡做客,親手給我炒了一桌子菜,我當時只吃了一口,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嫁給這個男人。」
她說著忽然伸手捧住喬南的臉,湊上去——吧唧。
喬南:「………………」
短暫的頭腦空白后他抬手無措地擦臉。
「臭丫頭,真是長大了,居然開始嫌棄媽媽。」沐媽說著嘿嘿笑起來,扯著嗓子轉向廚房,「老沐,給我也下一碗,多放點香菜辣椒油!」
沐爸頭也不抬地切蔥:「知道了知道了。」
直到麵條上桌的那一刻喬南仍在發怔,他低頭看著面前的大湯碗,淡肉色的麵條整潔地卧在碗中,湯色清亮,上頭撒了一小撮水嫩的蔥碎,兩個白白胖胖單面流黃的荷包蛋,最後是一小團清透紅亮的辣椒油。
香氣幾乎可以用肆虐來形容。
喬南從沒缺過錢,更嘗過不知道多少好東西,遠的不說,單隻A市,各大成名的餐廳山莊私菜館就都曾經留下過他的足跡。但這樣多的美食經歷,仍無法掩蓋眼前這碗麵條的光芒。
手工面口感非常厚重,或許是得益於沐爸揉進裡面的那些肉蓉,麵條本身已經調了味,滋味咸鮮,湯頭因此就調淡了許多。
可這碗淡淡的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熬煮出來的清湯,混合上細碎的蔥花和辣椒后竟也成就出另一種毫不遜色麵條本身的美味!
坐在沐家餐廳昏黃的燈光里,喝下這一口熱騰騰的湯麵,真是讓人渾身的筋骨都鬆散起來。
沐爸自己不吃,沐媽吃了幾口后給他餵了一筷子,大約是出於在孩子面前做出這種親密互動的羞澀,他吃完后不好意思地轉開頭:「我也沒什麼別的能耐,就會瞎做點吃的了。」
「你可別聽你爸謙虛,你爸當年可是我們廠食堂的台柱子,能拿比媽媽多兩倍的工資呢。」沐媽笑著夾了塊碗里的骨邊肉擱進女兒碗里,「餓壞了吧,多吃點。」
喬南盯著碗里突然出現的那塊肉,臉頰剛才被忽然襲擊到的位置似乎還在發麻,他一言不發地把那塊肉塞進嘴裡,然後低著頭偷偷從餘光打量桌邊的女人。
她的一舉一動都散發著特別的氣息,和喬南記憶中的另一道身影漸漸重合起來。
快十年了,喬南以為已經遺忘,但他發現自己仍記得那張慈祥的面孔,只是除了偶爾夢裡的思念之外,再不向任何人提起而已。
沐爸因為妻子的吹捧露出笑容,但很快這笑容又多出了幾分悵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時代變了,廠子也倒了,我被世界淘汰啦。」
沐媽怔了怔,夫婦倆對視著,一時無言。
喬南聽出沐爸話里濃濃的自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很不舒服,他皺著眉頭道:「說什麼淘汰,你夠能耐了,這碗麵條隨便放個什麼餐廳都能賣個一百多。你這手藝隨便做點小生意夠賺翻了好嗎。」
說實話他從前幾天起就覺得很奇怪,沐爸成天編那些竹筐掃帚,一個月加在一起也未必能賺到一千塊,圖的是什麼?你說他懶吧,他又起早貪黑,說他安於現狀,可偏偏也不是這樣,說他沒擅長的技能——那桌上空蕩蕩的湯碗里之前裝的是什麼?
因為家裡行商從小耳濡目染長大的喬南真的沒法理解,沐爸的廚藝要是點給他爸喬遠山,估計這會兒連鎖酒店和副食品公司都能開到南極了。
腦子裡跟著盤算了一圈諸如組建公司拉融資之類的項目,喬南把碗里最後一顆蔥花吃完,這才發現身邊現在出奇的安靜。
抬頭,對上兩雙愣愣的眼睛。
喬南:「??」
沐媽收回盯著女兒的視線,又轉而看向丈夫,沐爸也傻傻地看向妻子。
夫婦倆腦子漲漲的,如迷霧初撥,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
喬南在死一樣的寂靜里莫名地回房睡覺,第二天起床,手機收到一堆亂七八的簡訊——
【[陌生號碼A]:你好,是沐想想嗎?我是xx班的XXX】
【[陌生號碼B]:我是XX,高妍的朋友,沐想想,周末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出來玩?】
【[陌生號碼C]:沐想想,可以記一下我的電話嗎?我是ooo,你昨晚真的太炫啦~】
【[陌生號碼D]:想姐!要不要一起出來吃火鍋,A班的好幾個同學都在哦!】
【[陌生號碼F]:沐想想,我是大狗,昨天攪合了你朋友的生日不好意思啊,周末請你喝奶茶賠罪好嗎?】
【以下省略三十餘條。】
都什麼玩意?喬南看過一遍,理都不理,直接清空,然後給找出沐想想的聯繫方式——
【喬南:「傻子,酒醒了沒啊?」】
發完消息后他起床洗漱準備晨跑,刷牙洗臉穿衣時都不忘瞥一眼有沒有回復,結果信息如石沉大海……
喬南憋屈從窗戶翻出去,決定今天早上非得跑個十公里,好好虐虐沐想想的身體不可。
*****
沐想想真的很冤。
昨晚喝了酒又出汗又吹風又掉眼淚又回家洗澡不吹頭,今天一早醒來她的腦袋幾乎要炸開——或者說不只是腦袋,整個人都像是被丟進了油鍋煎熬。
她立刻意識到不妙,身體剛剛坐起身就累得幾乎要虛脫。
以往在家裡,生病的時候都有爸媽照顧,沐想想這下真的有點懵。她第一時間去找葯,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喬家的日常用品放在哪裡啊!
還是今天遲了一步沒去公司的羅美生髮現了穿著睡衣在客廳翻東西的她,問她在幹什麼,沐想想順勢淡定地告訴對方自己發燒了,讓對方給自己找點葯吃。
羅美生嚇都要嚇死了,哪能這麼怠慢!可又礙於喬南以前的排斥,不敢隨便近身照顧,於是立刻打電話聯繫醫生上門,好說歹說把繼子哄回了房間里。
醫生很快到家,帶著一應裝備,最終確認喬家小少爺已經高燒四十度,必須卧床靜養。
手腳麻利地給沐想想餵了葯掛了針,交代完需要注意的事項后醫生就離開了,留下沐想想一個人躺在喬家寬敞到近乎空蕩的房間。
世界一下就空寂下來。
沐想想昏昏沉沉地想一些亂七八點的東西,比如家人。
她以前也偶爾會生病發燒,那時沐媽就會跟打工的單位請假,跟沐爸一起寸步不離地貼身照顧她。
給她的額頭換毛巾,熬一鍋稠稠的白粥,為她掖被子,喂她喝水——
都是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她卻能記得清清楚楚,或許比起那些土方措施是否有用,更重要的是爸爸媽媽都陪在身邊吧?
跟喬南交換身體也有一個星期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
沐想想抽了抽鼻子,眼睛酸酸的,眼淚控制不住朝外涌,迷迷糊糊就這麼睡了過去。
得知弟弟\\兒子生病的喬瑞和喬遠山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放下工作朝家裡趕。父子倆辦公點不在一處,喬瑞先到一步。
進門后連一副都來不及換,他踢掉鞋子直接朝樓上趕,邊走邊冷聲問:「怎麼樣了?」
羅美生對這位大繼子心裡也有敬畏,小聲回答:「已經吃了葯掛上針了,醫生說可能是喝了酒以後著涼,好好休息就會沒事。」
喬瑞很自責,昨晚不應該因為擔心弟弟被吵醒就那麼潦草地擦擦頭髮完事兒的,喝了酒不吹乾頭髮就睡哪裡行,這都是他太疏忽的錯!
他這麼想著,神情越發的冰冷,嚇得跟隨他回來的助理都沒敢上樓。
輕手輕腳地退開房間,入目就是一道側卧的背影,他輕嘆一聲,輕輕上前,坐在床沿。
藥水已經掛完近半,他調整了一下速度,想到電話里聽到的羅美生說的弟弟拖著在發高燒的身體自己在樓下找葯吃的事情,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感受。
那麼多年來,他和父親很少會在家,這孩子以前生病的時候,難道都是那樣湊合過去的嗎?
或許因為是男孩子的緣故,喬瑞從不覺得弟弟會有軟弱的一面——這小子從小脾氣就大,前些年一言不合就動手更是常有的事,最近一段時間願意表現出一些對家人接納的態度,已經是非常罕見的柔和了。
讓他和父親都驚喜連連。
可現在,喬瑞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其實一直以來,不只是弟弟單方面在漠視著他們啊。
喬瑞怔怔的,恰在此時,床上背對他的身影微微一顫。
以為弟弟醒來或者是需要什麼,喬瑞趕忙站起繞過床尾到另一邊:「南……」
然後他腳步一頓,猛地愣住了。
**
喬遠山的到家時間略晚了那麼十幾分鐘,他把夾著的公文包和脫下的皮衣遞給妻子后匆匆上樓,立刻就見小兒子的房間門前蹲了一道人影。
走近后認出這是喬瑞,他趕忙問:「你弟弟怎麼樣了?」
喬瑞抬起頭,微紅而冷漠的雙眼著實把他嚇了一跳:「怎麼了?!」
大兒子的視線里七分指責三分厭惡,冷冷地凝視了他幾秒鐘后才轉了轉頭:「你自己進去看。」
喬遠山不由吶吶,遲疑了會兒才進門,繞到床邊定睛一看,頭腦當即轟鳴一聲!震得他渾身都麻了。
他往日尖銳暴躁的小兒子此刻正在昏睡中流淚!
淚水已經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還在不斷地朝下滑落著,那孩子臉色蒼白,鼻尖微紅,伴隨著昏睡和哭泣,身體偶爾會輕輕抽搐一下——
脆弱得他簡直不敢相認!
喬遠山心中甚至生出怯意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上前,輕輕坐在床邊,摸了摸兒子的臉,為他揩去一道淚水。
陷入昏沉夢境的沐想想感覺到面孔一陣溫熱,彷彿媽媽在為她擦臉,潛意識感到依戀,迷迷糊糊地開口:「媽……」
喬遠山再一次頓住了。
然後胸口翻滾出說不出的滋味兒來。
髮妻已經去世很多年了,那麼多年來,他從未聽到這孩子提到過母親,於是理所當然地就認為他已經遺忘了。
他也確實表現得非常堅強,堅強到讓喬遠山能夠放心地把他一個人留在A市。父子倆及其少數的相見里總會伴隨爭吵,每到那時喬遠山都很疑惑,他想不通自己的兩個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漠視他,另一個索性敵視他,可小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也曾經把孩子們放在肩膀上玩過「騎馬」遊戲,曾經做過一個普通的爸爸。
前些天收到的那件衣服彷彿成為了什麼信號,喬遠山欣喜又無端地焦慮,想要抓住那種感覺,卻又無從下手。
但現在他好像忽然懂了——他一直期待著孩子來接納他,自己卻從沒有主動地付出過什麼。
喬遠山意識到自己這麼多年似乎真的對這個孩子做了很糟糕的事兒,心裡難受得不行,他坐在床邊輕撫兒子的頭髮,又覺得手感這樣的陌生。
髮妻去世之後,他們父子居然也已經將近十年不曾這樣親近了。
蹲在門口的喬瑞站直了身體,他靠在走廊的牆上,神情恢復正常,眼睛也看不出紅過。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像以前那樣冷冷地斜過視線,只是單純地瞥一眼。
喬父輕輕關好小兒子的房間門,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音,然後他也抬頭,看向了站在門邊的喬瑞。
喬瑞挑眉,通常來說喬家父子的相處就是這個模式,互相沉默著,用簡短的語言和眼神進行溝通,接著該幹嘛幹嘛,比公司里普通的上下級更涇渭分明。
他在等待父親發號施令,應該會是讓他不要進去打擾弟弟休息之類的。
可沒想到的是,下一秒,那個沉默的中年男人忽然邁開腳步,走近來抱住了他。
喬瑞整個人都僵住了:「……你幹嘛?」
「瑞瑞。」中年男人疲憊的聲音在他肩膀處響起,「這麼多年,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弟弟。」
「…………」喬瑞有點不知所措,這幾乎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得到父親示弱,以往任何時候,哪怕跟弟弟吵架時,這位唯我獨尊的喬總都是勢必不肯落人下風的。
臉上冷漠的神情忽然有一點擺不開,喬瑞眼角微抽,本想繼續僵硬著,才發現父親似乎沒有鬆開手的打算,還把臉埋在他肩膀上小聲抽泣起來。
喬瑞這下真的懵逼了。
他只好無奈地抬起胳膊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淡淡道:「行了,說這些幹什麼。」
喬遠山嗚嗚地哭了一會兒才鬆開他,一抹眼淚,迅速朝樓下走。
等在樓梯口的羅美生被丈夫疾速如風的腳步嚇了一跳:「你要幹嘛?」
便見這位一輩子估計連涼水都沒碰過幾次的,走路都恨不能鼻孔朝天的喬大董事長一邊走一邊狂擼衣袖,拿出了要打群架的氣勢——
「米呢!米呢!我們南南都病成這樣了,我得給他煮點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