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暗香
如懿輕撫額頭,目送忻妃離去。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酸痛不已。她靜了片刻,輕聲道:「海蘭,你也走吧。」
海蘭坐在如懿身前的紫檀雕番蓮卷葉綉墩上,慢條斯理地理順領子上垂落的米珠流蘇,輕而堅決地搖了搖頭:「臣妾本就無寵,不怕這些。」
如懿望著她,嘆息道:「可是永琪……」
「永琪大了,皇上不會因為臣妾這個額娘無寵而不器重他,所以無論如何,臣妾都會陪著娘娘。」她頓一頓,眼底有淚光瑩然,「就像從前一樣。」
眼裡有綿綿的感動,一波一波湧上心頭。這麼些年,從潛邸到宮中,唯有海蘭,是未曾變過的,也唯有這份不變,才讓人從森冷的壁壘里覓得一絲溫暖。海蘭輕聲道:「臣妾方才已經讓容珮送了十二阿哥去養心殿里請安了。皇上可以不願意見娘娘,但不能不見自己的親生兒子。或許見了十二阿哥,皇上心裡也能念及娘娘的好。說到底,皇上也是在意十三阿
哥的緣故,所以才這般介懷。男人啊,心裡究竟是自己的血脈子嗣最要緊。」
如懿輕輕搖首:「皇上素來疑心重,這個節骨眼上,何必……」她想再說,然而還是沉默了,只是盯著檐下冰柱閃爍的寒光,長嘆道,「這個冬天,怎麼這麼長啊!」
永璂被容珮拉著手進了養心殿書房,恭恭敬敬請了個安,稚聲稚氣道:「皇阿瑪萬福,令娘娘萬福。」嬿婉著了一件家常的春色錦纏枝葡萄紋長衣,領口細細的風毛襯得她孕中的臉如皎潔的月盤。嬿婉雲髻半綰,斜著一枝翠玉鏤鳳長簪,疏疏點著幾朵琉璃珠花,正支著腰肢伏在案几上翻著一本書卷。她見
了永璂,顧不得肚腹已經微微隆起,欠身回禮道:「十二阿哥有禮。」
皇帝忙扶住嬿婉的手臂,眼中有關切之情流轉輕溢,道:「你有著身子,朕叮囑過你,不必那麼拘禮。」說罷又含笑看著永璂:「來,起來。到皇阿瑪這兒來。」
容珮看著永璂跑到皇帝身邊,利索地爬到皇帝的腿上坐著,笑容滿面道:「十二阿哥惦記著皇上,一直嚷嚷著要來看皇上。這不,奴婢拗不過阿哥,雪才停就送了阿哥過來。」
皇帝心疼地搓著永璂微冷的小手:「外頭那麼冷,仔細凍著。你額娘只有你這一個……」他下意識地停了嘴。
容珮機警道:「皇上說得是,所以皇後娘娘任誰也不放心,只許奴婢帶著照看阿哥。皇上瞧瞧,阿哥是不是又長高了?」
皇帝摟著永璂看了又看,道:「是長高了。可是……彷彿也瘦了。」
永璂低下臉,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皇阿瑪不來看兒臣,兒臣也想小弟弟。」
嬿婉面上微微一動,旋即又是謙卑柔和的神色,含笑溫柔道:「十二阿哥年幼,就深具孝悌之情,實在難得。說來也是可憐,十三阿哥本該是好好的和十二阿哥一塊兒呢。田氏真是死不足惜。」
皇帝的臉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一沉,容珮聽出嬿婉弦外之音,剜了她一眼,復又一臉恭順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皇帝看著永璂道:「皇阿瑪忙於朝政,不能常去看你。你若想皇阿瑪,就常來養心殿。」永璂一臉天真地仰起臉:「那額娘也想皇阿瑪呢,她也能來看皇阿瑪么?」皇帝微微語塞,只是笑:「等皇阿瑪閑了,就去看你額娘。」他喚過李玉,吩咐道:「天寒路滑,又剛停了雪,你和凌雲徹一同送永璂
回翊坤宮,仔細著些。」
永璂乖巧地跳下來,行了一禮:「兒臣告退。」他轉頭看見長几上獸耳羊脂花瓶里供著老大一束紅梅,巴巴地望著皇帝道:「皇阿瑪,兒臣想去御花園折梅花,額娘喜歡的。」
皇帝怔了怔,旋即笑道:「當然可以。李玉,你們好好護送著去吧。」永璂乖乖離去,嬿婉撫著腰肢,一臉愛憐歡喜:「十二阿哥有皇後娘娘調教,這般懂事會說話,真是難得。只盼臣妾的孩子出生,也能趕得上十二阿哥半分乖巧,臣妾就心滿意足了。」她因為有孕而變得圓
潤的臉龐被領口雪白的風毛簇擁著,如十五飽滿瑩亮的月,散著格外柔和的朦朧的光。
皇帝唇角的笑意淡了下來:「孩子天真,孺慕之思做不得假。」嬿婉的笑意更柔,彷彿細細一彎弧線:「皇上說得是。臣妾只是感慨,也是心有餘悸。臣妾不過幾月也要生產,真怕宮裡接生的嬤嬤中還有如田氏這般心狠手辣的……」她按著心口,彷彿不勝柔弱,「臣妾侍
奉皇上多年,好不容易才懷上這個孩子,臣妾真是怕。」
皇帝的唇線有清冷的弧度,映著窗外的雪光,更添了幾分肅然之色:「你嘴上直,性子卻軟,不會有人這麼害你的。」嬿婉的嘆息如悠悠的輕風旋轉:「那日聽晉貴人閑話,有前因便有後果。皇後娘娘一向把持後宮嚴厲,不順己意的便一言不聽。若對下寬厚多恩些,田氏也不至於如此。」她覷著皇帝的神色,「晉貴人一向不
喜皇後娘娘,嘴裡自然沒什麼好話,臣妾只當是耳邊風刮過了,也請皇上不要過於在意才好。」
皇帝也不作聲,徑自走回書桌前,牽過嬿婉的手:「來,永璂來之前你和朕說什麼來著?你的聲音真好聽,朕喜歡聽你說話。」嬿婉柔柔道:「是。」她取過那捲書,依依念道,「諸花及諸葉香者,俱可蒸露。」她念了一句,忽而嫣然一笑,道,「那日臣妾嘴饞,恰好內務府的桂花清露沒有了,臣妾便叫瀾翠折了新鮮桂花用熱水沖泡,
以為雖比不得桂花清露,但總能得十之二三的清甜,結果便被皇上取笑了。」
皇帝笑吟吟道:「若以熱水直接澆到香花上,只會壞了花朵的天然香氣。也唯有你這般天真,想出這樣的主意。」嬿婉面上一紅,十分忸怩:「臣妾不懂風雅之道,但幸好皇上懂得,臣妾用心揣摩,也總算明白了些許,所以按古方所言制了幾款花露放在宮中,以備皇上隨時品用。」她掰著指頭道,「玫瑰花露柔肝和胃,
百合花露滋陰清熱,茉莉花露理氣安神,碧桃花露養血潤顏,梅花……」她沉吟片刻,自覺失言,終究沒說下去,只是俏生生道,「皇上是不是也覺得臣妾進益了?」嬿婉如清水芙蓉般的面容在明亮的殿中被窗外雪光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有時候一個眼錯,看到嬿婉,會讓人想起年輕時的如懿的臉,只是完全不同於如懿的冰雪之姿。嬿婉的美,更凡俗而親切,帶著
煙火氣息,像開在庭院里一朵隨手可以攀折的粉紅薔薇。
皇帝笑著揉一揉她的頭髮,眼神中儘是寵溺之情:「是了。你聰慧伶俐,沒有什麼學不會,也沒有什麼學不好的。」他轉過臉問:「進保,今日備著什麼點心?朕有些餓了。」
進保應了一聲,便道:「今日御膳房備著的是暗香湯和水仙白玉酥。」
皇帝皺了皺眉,便有些不悅:「水仙白玉酥也罷了,好好的怎麼想起做暗香湯了?」進保見皇帝的氣來得莫名其妙,只得答道:「御膳房做的點心都是按著節氣來的。暗香湯取臘月早梅所制,入口清甜。水仙白玉酥也是做成水仙花五瓣的模樣,綿軟松爽。若……皇上不喜歡,奴才就叫他們
去換。」
皇帝不耐煩地擺擺手:「罷了。都是吃絮了的東西,也沒什麼意思。」他看著嬿婉:「你喜歡吃什麼,朕叫御膳房送來,朕陪你一起吃。」嬿婉含笑謝過,托腮想了幾樣,皇帝便囑咐進保去御膳房拿了。嬿婉一臉歡歡喜喜的樣子,溫柔乖巧得叫人忍不住輕憐密愛。他牽過她的手,撫著她鼓起的肚子,絮絮地有一句沒一句地囑咐著什麼。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思緒跳宕的空隙間,他想起某一年的冬日,其實想不起是哪一年了,或許年年如是,如懿披著深紅的斗篷,站在梅枝下仔細挑選著合適的初開的梅朵,以備來日泡成這一盞有暗
香浮動的暗香湯。連那湯方他都一字一句地記得清楚:「臘月早梅,清晨摘半開花朵,連蒂入瓷瓶。每一兩,用炒鹽一兩撒入。勿用手抄壞,箬葉厚紙密封。入夏取開,先置蜜少許於盞內,加花三四朵,滾水注入,花開如生
。充茶,香甚可愛。」這是從《養小錄》上得來的法子,如懿一見便喜歡得緊。她那樣喜歡梅花,與梅花有關的都愛不釋手。為表鄭重,也為謝她的玲瓏心意,是自己親手抄錄的方子,存在她的妝盒底下。如今這盞甜湯已經成
了御膳房向例的點心。那麼她呢?她可曾喝到這一碗她最愛的暗香湯?如懿靜靜靠在花梨邊座漆心羅漢長榻的銀絲軟枕上,螺鈿小几上的一盞暗香湯已然涼透,不再冒著絲絲縷縷氤氳的乳白熱氣。如懿的心思有些飄忽,側耳聽著窗外冰柱融化時點滴的淅瀝微聲,滴落在冰冷
堅硬的磚地上。海蘭坐在長榻的另一側,取了一管紫毫,低頭仔細抄錄著一卷佛經,抬頭看了如懿一眼,道:「這暗香湯都涼透了,姐姐都沒喝上一口,看來真的是沒什麼胃口。等下我親自下廚,去做幾個姐姐喜歡的小菜
吧。」如懿寧和一笑,那笑容卻只是牽動了嘴角的弧度,內里卻是黯然無色:「那便是我的口福了。」她說罷,將自己手裡一個平金素紋手爐塞到海蘭懷裡,「抄了半天的佛經了,雖說殿里有火盆,但手總露在外頭
,仔細凍著。」
海蘭嘆口氣,柔聲道:「十三阿哥走得早,我們沒能為他做些什麼。雖然我平素不信六道輪迴,但此刻卻真心盼望十三阿哥能早日超脫輪迴之苦,登上西方極樂世界。」如懿眼中微有晶瑩之色,頷首道:「這些日子你陪著我抄錄了九百九十九卷經文,若是十三阿哥有知,也可稍稍安慰。」她扭一扭酸痛的手腕,苦笑道,「適時歇一歇,別和我一樣,傷了手便不得不停下來了
。」
二人正坐著說話,庭院中驟然有響亮的腳步聲響起。如懿聽得動靜,不由得抬起頭來。
三寶在外頭歡歡喜喜道:「十二阿哥回來了。瞧這小臉兒紅的,別是凍著了吧?來,奴才替您燒個暖爐暖暖。」
卻是聽得乳母嬤嬤們簇擁著永璂進來,請了安道:「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永璂亦跟著道:「額娘萬安。」他一說罷,撲入如懿懷中,扭股糖似的擰著。
如懿搓著他的小手,笑嗔道:「越發沒規矩了。手這麼冷,快下去添件衣服。」
永璂點點頭:「兒臣折了額娘最喜歡的梅花,額娘記得要看啊。」如懿含笑看他跟著乳母去了偏殿。海蘭忙起身道:「也不知十二阿哥的話說得圓滿不圓滿?臣妾去瞧瞧。」如懿見她急急出去,裙擺都閃成了一朵花兒,輕輕搖搖頭,復又低首去理那千絲萬縷、色彩紛呈的
絲線。
如懿見凌雲徹站在門邊,不覺微笑:「凌大人來了。」她喚過容珮:「給凌大人看座。」凌雲徹手裡抱著大束的白梅,一時不便坐下。那些梅枝顯然是精心挑選過,傲立的舒枝之上每朵梅花都是欲開未開的姿態,盈然待放,還有脈脈細雪沾染。只是殿中溫暖,那細雪很快化作晶瑩水珠,顯得
那朵朵白梅不著塵泥,瑩潔剔透。
如懿微微失笑:「瞧本宮糊塗了,你抱著這些梅花,如何能坐下。」她顯然被這些清潔瑩透的花朵吸引,眸中微有亮色,「如今翊坤宮的人不大出去,雖是冬日,好久不見梅花了。」
容珮接過凌雲徹手中的花,抿嘴一笑,歡喜道:「凌大人有心了。我們娘娘最喜歡梅花了。」
凌雲徹將花遞到容珮手裡,看她抱了花朵去偏殿尋合適的花瓶,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十二阿哥的一片心意,微臣只是幫十二阿哥摘了送來。希望皇後娘娘看在十二阿哥的孝心上,可以稍稍展顏。」
如懿欣慰道:「永璂很是孝順。」如懿偏著頭,髻邊一支鎏金碧玉瓚鳳釵上垂落一串白玉,那玉色潔白,與她蒼白的面孔殊無二致。她的形容清減了不少,淡妝素容的樣子更顯出眉目間難掩的一絲憂鬱。凌雲徹不知怎的,就覺得心口微微
哆嗦,陡然酸楚不已。他情不自禁道:「皇後娘娘身子可養得好些了么?一直惦記著,也不能……」他覺得自己說得不恰當,趕緊道,「其實皇上也惦記著。」
如懿淡淡一笑,那笑容像是浮在碎冰上的陽光,細細碎碎的,沒有絲毫暖意:「境遇再壞,壞得過從前咱們在冷宮的那個時候么?本宮不會不要自己的身子,一定會養好的。」
凌雲徹面龐上緊繃的弧度隨著這句話而鬆弛下來:「皇後娘娘喜歡梅花就多看看。微臣也喜歡梅花。」
如懿注目於那些潔白無塵的花朵,口中不經意道:「難得聽你說起喜歡什麼花兒草兒的。」
凌雲徹安靜片刻,道:「梅花已開,寒冬雖在,但也快是春天了。微臣知道皇後娘娘喜歡梅花,所以新學了一首詩,在娘娘面前班門弄斧了。」
如懿頗有興緻,長長的睫毛揚起,眸中有星子般的亮色:「你也學詩了?」
凌雲徹有些難為情:「從前好歹也上過幾年私塾。皇後娘娘別笑話微臣。」他清一清嗓子,朗然念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翊坤宮的暖閣寬闊良深,幾近無聲的靜謐讓空氣里有種凝固的感覺,幾乎能聽清銅掐絲琺琅八角炭盆里紅籮炭「嗶剝」燃燒的輕響。嗯,那種輕響,也是溫熱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是不知道她這些日子的清冷幽閉,無數次想要尋個機會來看看她,哪怕只是說上幾句話,就如當年在冷宮時一般。可是人在眼前,他能想到的,竟是幼年時學過的這首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說出這些話的,或許是這個寒
冷的冬日頗為應景,或許是那束白梅正好勾起了他封閉而壓抑的情思。他暗暗自嘲,果然自己是不擅長安慰別人的,連找一首寫她喜歡的梅花的詩,也是這樣簡單而樸素。
如懿的聲線清凌凌的,若不細聽,幾乎難以察覺那一絲即將痊癒的沙啞。她極客氣地道:「是王冕的《白梅》,和眼前這束花倒應景,難為你記得。有心了。」凌雲徹一臉誠摯,動容道:「微臣知道自己是個粗人,但冬去春來,只是一瞬之間,還請娘娘暫且忍耐。」他撓了撓額頭,苦苦思索片刻,眼中驟然一亮,如熠熠的火苗,「微臣還背過一首,前頭不大記得了
,但後面幾句真是好,微臣看過久久記在心裡。『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微臣也希望逆風解意,讓娘娘能順心如意。」
如懿的笑意漸漸淡下去,成了幽微一抹,仿若落日時分即將被夜色吞沒的最後一縷霞光:「你的好意本宮心領了。但是逆風如何能解意,只盼自己熬得住風勢強勁,莫被容易摧殘罷了。」他微微抬首,不敢直視著如懿,只是以眼角的餘光瞥見她梅子色綴綉銀絲梅朵紫狐長衣,那樣暗沉的紅的底色像是展不開的一個笑顏,凝在了那裡,並無一絲歡喜的氣息。連那銀絲綉簇的梅花,也像一滴
滴斑駁的淚痕,閃著剔透的水光。她長長的裙幅逶迤在紫檀足榻上,文著淺藍鳳尾的圖案,一尾一尾的翎毛,是飛不起來的翅膀,在略顯幽暗的暖閣內幽幽閃爍著月牙般的光澤。這樣的默然相對,於他是極難得的奢求。森嚴的宮裡,他每每侍奉十二阿哥或五阿哥至翊坤宮,或是極偶然地陪伴她回宮,才能稍稍有較近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已是極大的溫暖。他忽然想起冷宮的歲月
里,他有他的心無旁騖,如懿亦有如懿的心之所在,而那時,隔了一扇冷宮舊門,青苔深重的距離,他和她吹著同一陣風,看過同一片雲彩,反而能隨心所欲地說說心底事。
這樣的記憶,如今看來,如同天山上的雪蓮一般彌足珍貴。
如懿的思緒彷彿懸挂在遙遠的雲端,渺渺不可觸摸。許久,她忽然道:「凌雲徹,除了當值之外,你還常出宮去吧?本宮要託付你一件事。」
凌雲徹旋即肅然,端正神色道:「微臣聽命。」如懿的眼眸明明沉靜如水,卻有著碎冰浮涌的凜冽:「田氏已死,但這件事本宮總是不安心。原本可以託付惢心去查,可她一個婦道人家,又身有殘疾,總是不便。若你能在出宮時替本宮徹查此事,那便最
好不過了。」
凌雲徹心領神會:「微臣知道田氏尚有一子,愛之逾越性命。或許可以從他身上探知一二。」如懿鬆了一口氣,眸中閃過一點感激之意:「多謝你。這件事很難,或許已經死無對證,或許不小心還會讓你牽涉其中,有損你的青雲之路。你肯幫本宮,是成全了本宮與十三阿哥一番母子之情。若真的到
田氏為止再無任何隱情,那麼十三阿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稍稍瞑目。」她再度鄭重謝過,「在宮中近乎半生,本宮可以信賴的人不多,可以託付的人更不多。幸好還有你和愉妃。凌雲徹,多謝。」凌雲徹微微一震,似是被她最後的一聲呼喚觸動,疏朗的眉目間驟然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情思空白的須臾,他忽然聞到一縷淡淡的梅香,清芬馥郁,幽幽間教人心醉神馳。他分不清那幽醉的暗香來
自何方,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盼望,哪怕能夠暗香如故,也不要有零落成泥碾作塵的那一日。他不知哪裡來了這樣大的勇氣,抬起頭望著她,專註地,目光明朗而清澈。他的聲音沉鬱朗朗:「微臣沒有別的辦法。從前冷宮歲月,彼此落魄,還可以相互關照。如今雲泥有別,微臣能做的,只有守在宮
門外不遠不近的距離守護娘娘,或是偶爾伴隨娘娘身邊,踏著娘娘的足印去走娘娘走過的路,讀著娘娘愛讀的詩詞,看著娘娘喜歡的梅花,微臣才覺得,與娘娘之間的距離可以沒有那麼遠。」
心底的冷漠,彷彿被這些話語一一震動,漾起微微的漣漪,閃著零星的銀色的光暈,如春日的櫻花散落於湖面。那種輕觸的溫柔,也是震驚。
她恍惚地想,是多久以前,曾經有人也對她說過這樣綿而暖的話。夕陽籠罩了整個紫禁城,暮靄宛如潺湲流動的河水,流溢過此起彼伏的殿台樓閣;流溢過飛翹的檐角,盤踞的鴟吻;流溢過每一座寂寞而無聲的宮牆。殿內靜得恍若一池秋水。如懿的兩腮粉得好似蘸水桃
花一般,唇角抿出一絲瞭然的笑意。旋即,她便覺得那是不應當的,連笑也是不合宜的。她蹙了蹙眉心,靜靜地擠出疏離而客氣的神色,將他顯而易見的溫情以自己疏冷而高華的母儀姿態隔絕於外。紅塵紫陌,俗世迢迢,他自有他的舉案齊眉,她亦有她的難以割捨。他與她之間,是錯了季節的花朵,連一絲綻放的可能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