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求存
青櫻入殿時,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著一個西番蓮十香軟枕看書。殿中的燈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燈,窗檯下的五蝠捧壽梨花木桌上供著一個暗油油的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裡頭緩緩透出檀香的輕煙,絲絲縷縷,散入幽暗的靜謐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璽翠珠扁方綰起頭髮,腦後簪了一對素銀簪子,不飾任何珠翠,穿著一身家常的湖青團壽緞袍,袖口滾了兩層鑲邊,皆綉著疏落的幾朵雪白合歡,配著淺綠明翠的絲線花葉,清爽中不失華貴。她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握了一卷書,似乎凝神端詳了青櫻良久。
青櫻福了福身見過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來見太后,實在驚擾了太后靜養,是臣妾的罪過。」
太后的神色在熒熒燭火下顯得曖昧而渾濁,她隨意翻著書頁,緩緩道:「來了總有事,說吧。」
青櫻俯身磕了個頭,仰起臉看著太后:「請太后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宮,已經去看過烏拉那拉氏了。」
青櫻微一抬眼,看見在旁添燈的福姑姑雙手一顫,一枚燭火便歪了歪,燭油差點滴到她手上。太后倒是不動聲色,輕輕地「哦」了一聲,只停了翻書的手,靜靜道:「去便去了吧。親戚一場,骨肉相連,你進了宮,不能不去看看她。起來吧。」
青櫻仍是不動,直挺挺地跪著:「臣妾不敢起身。烏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婦,臣妾未等稟告,擅自漏夜看望,實在有罪。」
太后的聲音淡淡的,並無半分感情,道:「看都看了,再來請罪,是否多此一舉?」
太后聲音雖輕,語中的寒意卻迫身而來。有清風悠然從窗隙間透進來,殿外樹葉隨著風聲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悄無聲息地籠來。
青櫻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不是多此一舉。是因為無論今時,還是往後,太后都是後宮之主。」
「後宮之主?」太后輕輕一嗤,撂下手中的書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后,不是該皇后才是後宮之主么?」
青櫻以寥寥一語相應:「您是皇上的額娘,後宮里毋庸置疑的長輩。」
太后目視四周,輕嘆一聲:「可惜啊!委屈你來這裡見哀家,這兒是壽康宮,可不是正經太后所居的慈寧宮。」
青櫻即刻明白,慈寧宮新翻修過,是後宮的正殿。而壽康宮,一切是簡陋了不少。她即刻道:「皇上剛登基,事情千頭萬緒,難免有顧不到的地方。但總也是因為親疏有別,外頭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著,一絲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緊了辦的。裡頭是皇上的親額娘,稍稍耽誤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太后哪裡有不寬容的呢?到底是至親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著,目光卻在熒熒燭火的映照下,含了朦朧而閃爍的笑意:「你這番話,既是維護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顏面。到底不枉哀家當年選你為皇帝的側福晉。只是你這番話,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櫻咬了咬唇,閉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於朝政,若一時顧不到,那就是后妃們的職責,該提醒著皇上。」
「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櫻兩眼,溫和道,「雖然你是先帝與哀家欽賜給皇帝的側福晉,身份貴重,潛邸之時亦是側福晉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蘇氏,後來才從格格晉為側福晉的高氏都要尊榮。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
青櫻愈加低頭,神色謙卑:「臣妾自知為烏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宮烏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邊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蒼對臣妾厚愛了。」
太后揚一揚臉,不置可否,片刻,方低聲說:「福珈,你扶青櫻起來說話。」
福珈伸手要扶,青櫻慌忙伏身於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話。」
太后微微嘆一口氣,柔聲道:「青櫻,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雖然你們都是烏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烏拉那拉皇后是罪婦,而你是新帝的愛妃。個中關係,哀家並沒有糊塗。」
青櫻眼中一熱,稍稍安心幾分:「臣妾多謝太后垂憐。」
太后微笑:「當年是哀家做主請先帝賜你為皇帝的側福晉,如今自然也不會因為烏拉那拉皇后而遷怒於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烏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於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這個年紀了,難道還看不破么?」
青櫻終於敢抬頭,再次叩首,熱淚盈眶:「多謝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櫻一眼,柔和的語調中帶了幾分警戒:「還不肯起來么?你初居宮中,哀家就讓你長跪,豈不讓那些無端揣測是非之人以為哀家遷怒於你?日後,你又要在宮中如何立足?」
青櫻腦中一蒙,全然一片雪白。當時腦中一熱,只求請罪避嫌,竟未曾想到這一層。青櫻呆在當地,只覺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無措,只能由著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轉,只打量著青櫻:「新帝潛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還有格格珂里葉特氏,其餘都是漢軍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貴,其他人就不用說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滿漢一家,所以高氏雖然在潛邸時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後宮,卻不得不多賞她幾分臉面了。而且高氏的父親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櫻一怔,心中漸漸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謹道:「臣妾與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賢惠端雅,處處教導臣妾,自然該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叫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來了這裡,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駁你的面子,就是為了這個理兒。以後這樣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給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櫻低首含胸,誠懇道:「太后肯教導臣妾,臣妾怎會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幾分不信,只斜靠著軟枕,拔下發間的銀簪子撥了撥燈芯。
青櫻笑一笑,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氣也不是,左右為難,到底露出了幾分小兒女情態:「太后,臣妾明白皇上為難,後宮比不得潛邸。可是皇上應該自己和臣妾說,請太後來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顯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這才笑起來,溫煦如春風:「你到底才十八歲。若是太賢惠了,也不像個真人兒了。」太后目光銳利一掃,「你那位罪婦姑母,就是賢惠太過了。」
青櫻身體一凜,只覺得悚然。
太后道:「你們小夫妻一心,你肯體諒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潛邸時一直寵愛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呢,哀家與皇帝也不會委屈你。」
青櫻心中說不出是感泣還是敬畏,只望著太后,坦誠道:「有太后這句話,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櫻福一福身,「臣妾還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櫻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時所取。臣妾覺得……這個名字太不合時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時宜?」
青櫻有些窘迫:「是。櫻花多粉色,臣妾卻是青櫻,所以不合時宜。」青櫻仔細窺著太后神色,鼓足勇氣,「何況……臣妾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更是愛新覺羅的兒媳,懇請太后親賜一名,許臣妾割斷舊過,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這樣想?」
青櫻懇切望著太后:「若太后肯賜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麼?」
青櫻一愣,不覺脫口道:「情深義重,兩心相許。」話未完,臉卻燙了。太后微微震驚,頗有些動容,姣好如玉的臉上分不清是喜還是悲。
良久,太后輕聲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櫻細細念來,只覺舌尖美好,仿似樹樹花開,真當是歲月靜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見青櫻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尋常了。哀家選的是懿德的懿,意為美好安靜。《後漢書》說『林慮懿德,非禮不處』。人在影成雙,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這世間,一動不如一靜,也只有靜,才會好。」
青櫻歡喜:「多謝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為何是如懿?」
太后眉間的沉思若凝佇於碧瓦金頂之上的薄薄雲翳,帶了幾分感慨的意味:「你還年輕,所以不懂這世間完滿的美好太難得,所以能夠如懿,便很不錯。」
青櫻心頭一凜,恍若醍醐灌頂,瞬間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滿難求,有時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滿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誨,臣妾謹記於心。」
太后微微頷首,含了薄薄一縷笑意:「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為先帝傷心了這些日子,也該緩緩心思迎新帝和你們的大喜了。」
青櫻起身告辭。太后見青櫻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緩緩露出一分篤定的笑容。福珈為太后披上一件素錦袍子,輕聲道:「移宮的事兒,太后囑咐皇后一聲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愛惜,她去說也行。青櫻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說這樣的話。」
太后拾起書卷,沉吟道:「你真當她不夠聰明么?從前是家世顯赫,被寵壞了的格格脾氣,不知收斂。從烏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態炎涼,還不夠打磨她的么?憑她今日去見了烏拉那拉氏還敢來回哀家,這就是個有主意的丫頭了。」
福珈遲疑道:「太后是說,她明知宮中人多眼雜,萬一將來露了去景仁宮探望的事要遭禍患,所以先來向太后請罪?」
太后道:「宮裡除了哀家,還有誰最介意烏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動氣,旁人也就罷了。且她事事撇清,請哀家賜名,又表明心意,只說是愛新覺羅家的兒媳,就是為了消哀家這口氣,更是為了求她的一己存身之地。」
福珈明白過來,只是嘆息道:「昔年烏拉那拉氏這樣凌辱太后,這口氣一時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穩。宮裡有皇后,又有高晞月新寵當道,如懿的日子不好過。若哀家再不放鬆她些,她就真當是舉步維艱了。就因為這樣,她才會想方設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宮的事,也會想方設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和公主,兒女雙全;高晞月有恩寵有美貌,她們什麼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會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會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從容道:「能不能讓哀家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為了。」
第二日晨起是個晴好天氣,富察琅嬅帶著一眾嬪妃來壽康宮請安。雖然名分尚未確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絕無異議的,眾妃按著潛邸里的位分,魚貫隨入。
太后見天朗氣清,心情也頗好,便由諸位太妃陪坐,一起閑聊家常。見眾人進來,不覺笑道:「從前自己是嬪妃,趕著去向太后太妃們請安。轉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著人家年輕一輩兒進來,都嬌嫩得花朵兒似的。」
晞月嘴甜,先笑出了聲:「太后自己就是開得最艷的牡丹花呢,哪像我們,年輕沉不住氣,都是不經看的浮華。」
太妃忍不住笑道:「從前晞月過來都是最溫柔文靜的,如今也活潑了。」
晞月笑著福了福:「從前在王府里待著,少出門少見世面,自然沒嘴的葫蘆似的。如今在太後跟前,得太后的教誨,還能這麼笨笨的么?」
太妃笑著點頭道:「我才問了一句呢,晞月就這麼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調教得好。」
太后微微頷首:「好了,都賜座吧。」
眾人按著位次坐下。正噓寒問暖了幾句,太後身邊的貼身太監成翰公公進來,遠遠垂手站在階下不動。
太后揚了揚眉,問:「怎麼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回太後娘娘的話,景仁宮娘娘歿了。」
話音未落,如懿心頭一顫,捧在手裡的茶盞一斜,差點撒了出來。惢心眼疾手快,趕緊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邊,立時看見了,伸手扶了扶鬢邊的纏絲鑲珠金簪,朗聲道:「到底是一家人連著心,才聽了一句,青櫻妹妹就傷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會,只定定神道:「什麼時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雙手發顫,她不敢動,只敢握緊了絹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氣抵禦著來自死亡的戰慄。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後不久。姑母,真當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見自己那一面,將一切都叮囑了她,託付了她。
太妃搖了搖頭,嫌惡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太后默然片刻:「該怎麼做便怎麼做吧。皇帝剛登基,這些事不必張揚。」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過世,你也當去景仁宮致禮。」
如懿忙扶著椅子站起身子,強逼著自己站穩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且烏拉那拉氏雖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這致禮之事,臣妾恕難從命。」
太后長嘆一聲:「你倒公私分明。罷了,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剛到宮裡,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聽到這裡,方敢出聲:「敢問皇額娘一句,皇額娘怎麼喚青櫻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賜的名字,烏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靜為好。」
琅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斂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們頭一日來壽康宮請安,哀家正好也有幾句話囑咐。皇上年輕,宮裡妃嬪只有你們幾個。今後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裡見不得髒東西,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眾人一向見太后慈眉善目,甚少這樣鄭重叮囑,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太后教誨,臣妾們謹記於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壽康宮,仍覺得自己滿心說不出的戰慄難過,卻不得不死死忍住,胸腔里像含了一把利劍似的,明知鋒刃傷人,卻不得不忍耐受著。她舉目望去,滿園的清秋菊花五色絢爛,錦繡盛開,映著赭紅烈烈猶如秋日斜陽般的紅楓,大有一種春光重臨的美麗。可是這明麗如練的秋色背後,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所餘下的蒼白的死亡。
明知一別,再無相見,卻不承想是這樣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宮苑裡,還有誰會為她動容?深宮裡的生死,不過如秋日枝頭萎落的一片黃葉而已。那會不會,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這樣想著,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惢心嚇得趕緊按住她的手:「小主,千萬別露了什麼神色。」
如懿緊緊地握著惢心的手,像是要從她的薄而溫熱的手心獲取一點支撐的勇氣似的。她輕聲吩咐:「回宮。惢心,我要回宮。」
話音未落,卻聽晞月的聲音自楓葉烈烈之後傳過,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賜名,連姑母的喪儀都不肯去致禮了,自己撇得倒乾淨。」
如懿心頭如針刺一般,強裝著笑轉身:「原來晞月姐姐這樣有心。記得當年姐姐嫁入潛邸時,也是去拜見過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宮行個禮,也當是全了孝心。」說罷,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縮回手,冷笑道:「妹妹的親姑母,自己惦記著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既嫁入愛新覺羅家,便是皇家的兒媳,可不只是娘家的女兒。」
如懿含了一縷澹靜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嘗不一樣?離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兒媳。生在這兒,說句不吉利的,來日棄世,也只能是在這兒。所以別的人別的事,與我們還有什麼相干呢?」
晞月揚了揚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識趣了。只是妹妹要記得,哪怕你撇得再乾淨,到底你也是姓烏拉那拉氏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只怕太后聽見這個姓氏,就會覺得神憎鬼厭,恨不得你立即從眼前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這麼喜歡揣測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壽康宮,問問太后的意思,好么?」
晞月描得精心的遠山眉輕微一蹙,冷笑一聲:「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說話,沒空陪你閑話。」她扶過侍女的手,「茉心,我們走!」
如懿見她走遠,腳下微微一軟,花盆底踩在腳心,便有些不穩當。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欄杆上,以睫毛擋住即將滑落的淚水,緩了緩氣息道:「惢心,你說姑母會不會怪我?」
惢心替她撫著背心,輕聲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宮娘娘所想。否則,小主便是辜負景仁宮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閉目片刻,將所有的淚水化作眼底淡薄的朦朧,靜靜道:「你說的話,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側,看如懿一言一問只看著惢心,不覺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麼來。
如懿揚了揚手:「你們到亭外伺候,我想靜一靜。」
阿箬與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數十步。阿箬本走在後頭,突然往甬道上一擠,惢心一個不當心,差點被路旁的花枝劃了臉頰,忙站住了腳道:「阿箬姐姐。」
阿箬聞聲回頭,哼道:「自己走路不當心,還要來怪我么?」
惢心忙賠笑道:「怎麼會呢?我是想說,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細滑了腳。」
阿箬皺了皺眉頭:「自己笨手笨腳的,以為都跟你一樣么?」她橫了惢心一眼,「就會在小主面前抓乖賣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險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宮,小主偏偏每句話都問著你,好像這麼危險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惢心忙欠身笑著道:「正因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親厚,所以小主才問我呀。姐姐細想,姐姐是小主的貼身人,想什麼說什麼都是和小主一樣的,小主又何必再問。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問一句罷了。我這麼想的,肯定外頭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這麼想的了。這樣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這才稍稍消氣,抬了抬手上的金絞絲鐲子:「你看看這個鐲子吧,是小主新賞給我的。別以為你伺候小主的時候多,親疏有別,到底是不一樣的。」
惢心諾諾答了「是」。兩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見亭中如懿已經站起身子,忙回身過去伺候。
如懿問道:「這個時候,皇上在哪裡呢?」
阿箬掰著指頭道:「這個時候皇上已經下朝,也過了見大臣的時候,怕是在養心殿看書呢。」
如懿點點頭:「去備些點心,我去見過皇上。」
養心殿里皇帝自己的小書房在西暖閣的末間。地方雖不大,卻布置得清雅肅穆,窗明几淨。裡頭滿架子的書卷整整齊齊地放著,都是皇帝素日愛讀的那些。東板牆上疏疏朗朗地掛著十幾隻壁瓶,有龍紋、高士、八仙、松竹梅、蘆雁、折枝花果、雉雞牡丹等圖樣,多選淡雅溫潤的豆青色,更覺觸目清爽。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替她打了帘子進來,想來是剛剛換過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襲月白色紗綴綉八團夔龍單袍。皇帝坐在窗下長榻上,閑閑捧一卷書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陽自雪白的明紙窗外灑落全身,任由光暈染出一身清絕溫暖的輪廓,紫銅嵌琺琅的龍紋香爐里燃著琥珀似的龍涎香,整個屋子裡瀰漫著龍涎香幽寧沉鬱的氣味,也變得幽幽裊裊,襯著滿架書香,倒像是一軸筆法清淡的寫意畫卷。
皇帝見如懿穿著一身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袷襯衣,月白素凈的妝花緞面上,以大紅、粉紅、碧綠、草綠、香黃、淺絳、湖藍、深灰、淺黑、淡白等十餘種色線織成點點折枝花卉及蟲蝶紋樣,雖然素凈,卻不失華艷。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與朕穿了一樣的顏色。」
如懿含笑行禮:「沒有打擾了皇上讀書,就算是巧了。」
皇帝擱下書,朝她招招手:「過來坐。」見如懿在榻邊坐了,方才笑道,「朕剛登基,前朝的事沒個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們。如今你過來,倒也正好。」他看見如懿身後的惢心手裡捧著一個紅籮小食盒,「帶了什麼好吃的,好香!」
如懿揚一揚臉,示意惢心一樣樣取出來,不過是四樣小點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餡兒的山藥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餓了,陪朕一起用一點。」
如懿取了銀筷子出來,遞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備四樣點心,誰知宮裡只備了三樣現成的。這一味藕粉桂糖糕還是太后賞賜下來的,說皇上原愛吃這個。這兩日皇上不得空去壽康宮,所以賞賜給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獻佛了。」
皇帝取了一塊慢慢吃了:「聽說皇額娘給你改了個名字?」
「叫如懿。太后說,懿為美好安靜。『林慮懿德,非禮不處。』所以叫如懿。」
皇帝輕吁一口氣:「皇額娘的性子,朕在她身邊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給你改了名兒,又是這個意思,大概是不會難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兒早上,朕聽說景仁宮皇後過身了,原想著你該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說什麼了。」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不該給皇上添是非。」
皇帝點點頭,親手遞了一塊山藥糕給她:「這山藥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歡這個口味。」
如懿謝過,打量著四周道:「皇上喜歡壁瓶,本可四時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滿床,卧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點著龍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亂了氣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這樣想。所以寧可空著,閑來觀賞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立起身,望著其中一尊瓶身道:「這個圖案倒好,不比其他吉祥圖案,倒像個什麼故事。」
皇帝笑話她:「老萊子綵衣娛親,這個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書架,又見皇帝案上空著,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麼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隨口道:「大概是隨手放哪裡了,回頭讓王欽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著什麼:「皇上,臣妾記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皇帝失笑:「你今兒是怎麼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動天,第二篇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如懿斂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記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講虞舜孝感動天,可見世人心中,總是百善孝為先,更以君王作為其中典範,宣揚孝道。皇上才登基,諸事忙亂,來不及走一趟後宮。」她沉吟片刻,「太后,還住在壽康宮裡。」
皇帝揚了揚眉毛:「怎麼?內務府不是再三請皇額娘去慈寧宮了么?怎麼還住在壽康宮?」
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內務府辦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將這個表示孝道的機會留給皇上您了。」
皇帝靜了片刻,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朕也想讓皇太后移居慈寧宮。可是……」如懿會意,示意宮人們退下。閣中只留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說,「可朕心裡,總還是有道過不去的坎。」他的目光轉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親生額娘……」
如懿巴望地看著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堅定道:「皇上的親生額娘,只有太后,就住在壽康宮,等著皇上請她老人家移住慈寧宮。」
皇帝的目光沉靜若深水:「皇太后專寵多年,在朝中與宮中都頗有權勢,若正位慈寧宮,朕怕她會不會……」
「會與不會,都不在於進不進慈寧宮,而在於皇上的魄力與才幹。皇上心懷天下,胸中有萬千韜略,何懼區區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著皇帝,「慈寧宮,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順居住的一個地方。」她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涼,慰他掌心的潮熱,「皇上,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會指責您。而把太後送進慈寧宮,是點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養太后,請她頤養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兩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說,盡心孝敬,請太后頤養天年,好生養息。」